文:海花
一片梧桐叶飘落在咖啡馆的露台上,叶缘还镶着夏末最后的金边。我拾起它时,叶片在掌心发出细微的脆响,像某个遥远年岁的叹息被突然惊醒。此刻是2025年8月7日早上九时,立秋的阳光正斜斜穿过遮阳伞的蕾丝花边,在拿铁拉花的泡沫上投下蛛网般的光纹。这座城市正在经历最温柔的背叛——夏日的炽烈与秋日的清冷在此刻水乳交融,如同打翻的调色盘里,钴蓝正缓缓吞噬着铬黄。
晨起时发现玻璃窗蒙着细密的水珠,手指划过便留下蜿蜒的溪流。这让我想起童年养在搪瓷缸里的凤仙花,每到立秋时节,晨露总会把它的花瓣压得微微低垂,像顶着珍珠冠冕的小公主。而今我的凤仙花早已化作春泥,唯有窗前这道水痕,依然延续着二十四节气亘古的密码。邻居家六岁的男孩突然在楼下欢呼:’空调关掉啦!’他的声音清亮得仿佛初候的凉风,掀开了季节更迭的序幕。
梧桐大道开始下起金箔般的细雨。每片落叶都带着独特的飞行轨迹——有的盘旋如古典舞者的水袖,有的垂直坠落像断线的琴弦。环卫工老张照例把竹帚绑上红布条,他说这样扫落叶时就不会惊扰栖息的秋魂。我们相视一笑的刹那,他缺了门牙的缝隙里漏出几句梆子戏:’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沙哑的唱腔惊飞了电线上的麻雀,它们振翅时抖落的绒毛,在夕照里变成了会飞的金粉。

写字楼里的年轻人尚未察觉季节的嬗变。他们依旧用冰美式对抗午后的困意,直到某天发现外卖袋里多了冰糖雪梨汤的赠品。穿汉服的茶艺师在转角新开的店铺表演’立秋茶百戏’,茶沫上勾勒的瘦金体’秋’字,在注水瞬间化作千丝万缕的烟霞。这让我想起杜牧笔下’轻罗小扇扑流萤’的宫女,其实从未真正抓住过什么,就像我们永远留不住某个特定的黄昏。
旧书摊的老板开始陈列《东京梦华录》,翻到’立秋日,满街卖楸叶’那页时,夹在书页间的银杏书签突然滑落。这是去年那位穿灰呢大衣的客人遗忘的,此刻它边缘微微卷曲的模样,多像褪色的记忆正在试图舒展身体。巷口爆米花机的轰鸣声中,几个中学生用手机拍摄地上银杏叶排列的星座图案,他们校服背后印着的’青春’二字,在夕阳里鲜艳得近乎悲壮。
暮色中的菜市场正在上演最后的夏日狂欢。西瓜摊前挂着’立秋后不吃瓜’的毛笔字告示,卖菱角的老妇人却固执地留着薄荷绿的遮阳棚。她的皱纹里还嵌着正午的暑气,苍老的手指却已开始编织装栗子的竹篓。当第一盏路灯亮起的瞬间,所有蔬菜都突然褪去了鲜艳的外衣——茄子不再泛着紫缎般的光泽,青椒也收敛了翡翠的锋芒,仿佛集体听从了某个神秘的号令。
洗衣店老板娘换上了姜黄色的针织开衫。她熨烫衣服时哼着《粉红色的回忆》,却在副歌部分突然转成《秋蝉》的调子。烘干机滚筒里旋转的毛衣逐渐膨松如云朵,散发出阳光与雪松的气息。这让我想起母亲总在立秋后拆洗窗帘,她说经过夏日曝晒的棉布需要秋风的抚摸才能恢复柔软,就像人需要眼泪来软化坚硬的心肠。
公园长椅上坐着读《秋声赋》的老人。他的保温杯里飘出桂花陈皮的香气,眼镜片上粘着一粒蒲公英种子。当孩子们追逐着跑过时,他下意识护住书中夹着的枯叶标本,那动作温柔得像在安抚受惊的蝴蝶。远处传来钢琴教室的《秋日私语》,音符落在尚未变黄的草坪上,惊起几只误以为仍是盛夏的蚱蜢。
我站在阳台上看晚霞吞噬最后一缕暑气。晾衣杆上的白衬衫突然猎猎作响,仿佛无数个穿着它奔赴夏天的我正在集体告别。手机里母亲发来桂花糖腌制的视频,她布满老年斑的手腕转动陶罐的样子,与二十年前教我封存青梅酒时毫无二致。此刻风突然转了方向,带着楼下面包店新出炉的枣泥酥香气袭来——这味道如此突兀又如此妥帖,就像命运总在我们感伤时突然塞来一颗糖。
深夜整理衣柜时,真丝连衣裙从衣架滑落如褪下的蝉蜕。指腹抚过亚麻衬衫的纹理,突然理解古人为何要说’七月流火’——那些曾经滚烫的往事,终将在某个立秋的夜晚冷却成可触碰的纪念品。窗外飘来邻居家孩子的呓语:’妈妈,秋天是什么颜色的?’半梦半醒的回答顺着风飘进我的耳朵:’是梧桐叶背面的颜色,是夏天忘记带走的金色。’
晨跑时发现河面浮着薄雾,像谁遗落的纱巾。芦苇丛中寒蝉的鸣叫不再急促,反倒像在练习某支古老的变奏曲。遛狗的老人指着对岸说:’看,蓼花开了。’那抹淡紫在晨光中微微颤动,让人想起七夕夜姑娘们乞巧时用的绣线。我的运动手环突然显示心率下降,原来身体比意识更早接受了季节的暗示。
咖啡馆的 seasonal menu 换上了南瓜拿铁。年轻店主在黑板画满麦穗与枫叶,却固执地留着角落里的太阳图腾。当我用梧桐叶当书签合上笔记本时,叶片断裂的叶梗渗出清冽的汁液——这是夏天最后的眼泪,也是秋天最初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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