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数钞人
世皆谓启功先生于金钱之事颇为淡泊,润笔所得,随手散去,未尝有半分顾惜。然那深夜孤灯下的老者,竟将纸币铺陈于床榻,指头蘸着唾沫,一张一张地数——此情此景,分明是极孤寂的。
钞币倾来片片真,
未亡人用不须焚。
一家数米担忧惯,
此日摊钱却厌频。
酒酽花浓行已老,
天高地厚报无门。

吟成七字谁相和,
付与寒空雁一群。
——启功
钞币倾来片片真,这话说得极好。钱是真的,一张张透着新钞的脆响,油墨味尚存。人老了,眼睛花了,灯又暗,数起来自然费力。然而他数的哪里是钱,分明是岁月的残片,是命运的嘲弄,是一生清名背后无可言说的荒凉。
未亡人用不须焚。先生此时已是鳏夫,妻子早逝,膝下无儿无女。这些花花绿绿的纸,横竖无人继承,烧了倒干净。然而他竟不烧,反而数将起来,岂非怪事?想来人至暮年,许多事皆由不得自己了。外头都道启功先生一字千金,门庭若市,谁又晓得深夜里的他,竟与这满床的阿堵物面面相觑,彼此都觉得陌生而可笑。
“一家数米担忧惯,此日摊钱却厌频。”此二句最是沉痛。昔时贫困,数米而炊,担忧的是明日无米下锅;今日富了,摊钱于床,厌烦的竟是数钱之频。世事变幻之奇,莫过于此。老先生数钱时,想必眼前浮现的仍是当年那个在油灯下为一粒米发愁的青年,而今米变成了钱,忧愁却未曾减少半分,只是换了副嘴脸,照样啃噬人心。
酒再酽,花再浓,终究敌不过一个“老”字。先生此时已是风烛残年,手抖得厉害,连笔都握不稳了,何况数钱?天高地厚,而报效无门,这八个字里含着多少文人的失意。他一肚子学问,满身技艺,到头来竟与这铜臭之物纠缠不清,岂不可悲?
吟成七字谁相和?付与寒空雁一群。诗是写出来了,可又有谁懂得?只好托付给南飞的雁阵,让它们带往虚无之境。那些大雁何尝懂得人间疾苦,不过徒然增加天地间的苍凉罢了。
启功先生深夜数钱之事,外人看来或许觉得可笑,甚或有损其清誉。然我独以为这正是他的真诚处。他不掩饰衰老的窘迫,不讳言金钱的困扰,更不假装自己对这黄白之物全无感觉。人非圣贤,孰能无惑?即便通透如启功,亦难免在某个深夜里,被满床的钞票照见自己的孤独与无奈。
说到底,钱不过是钱的本身,是人赋予了它诸般意义。启功先生数钱,数的不是钱,是人生的荒诞,是命运的玩笑,是一个文化耆宿在暮年对自身价值的重新掂量。那一张张纸币经过他颤抖的手,仿佛都有了生命,都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而后又归于沉寂。
寒雁掠过夜空,不留痕迹。床上的老人终于数累了,和衣躺下,与满床的钞票共眠。在梦里,他或许又变成了那个在破屋中苦读的少年,窗外月光如水,屋内一贫如洗——而那竟是他一生中最富足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