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精选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的生活条件有限，科技也不发达。像手机、电视这样的东西还没出现，乡亲们的娱乐活动也就不多。最常见的就是一两个月才能看上一次的露天电影，再就是早中晚听听村里的有线广播。

那时候，人们很少出远门，一个村子的人基本都在本村活动。农忙时还好，人们都得下地干活，日子还算容易打发。可一到冬天农闲，地里没活儿了，大家就闲得发慌。没事可做，只能聚在一块儿胡侃闲聊。

乡亲们普遍文化水平不高，聊的大多是些家长里短的琐碎事。这些“鸡毛蒜皮”聊完了，大伙儿就只能抽着旱烟，手揣在袖筒里干坐着。为了打发这漫长又无聊的时光，村里热心张罗的牵头人就常常想办法去请个鼓书艺人，为乡亲们说书解闷。于是大鼓书就成了当时人们最盼望的娱乐享受了。

大鼓书，原名打鼓说书，俗称“唱大鼓”，是苏北地区的传统曲种。大鼓表演都是一个人、一架鼓、一副铜板、一张嘴。鼓以檀木或枣木扣成圆形，上下蒙以牛皮。鼓架是六根竹条支成的三角形支架，支架上攀系细麻绳，以固定大鼓。铜板形似半月牙状，用钢或铜制成，也叫“月牙板”、“鸳鸯板”、“梨花片”、“钢板”等；鼓槌多用藤条或桑条，前端加工成弯头状，敲击时不至于损坏鼓皮。

表演时，说书人右手执鼓槌击鼓，左手持鸳鸯板击节演唱，并伴有手、眼、身法、步的表演，说唱多运用方言俗语，唱中加叙。俗话说：“千斤道白四两唱，一部鼓书道百年”。鼓点起时，轰轰烈烈，一个人调动千军万马；钢板响处，歌喉婉转，三两句唱透人间悲欢。优秀的鼓书艺人，都在江湖上练就了一副“抓扣夺冒”的真功夫，能够采用不同的说书技巧设置关节，每场书大扣套小扣、小扣连大扣，悬念迭出，让人欲罢不能。

过去，鼓书艺人被称为“说书先生”。俗话说：“生意不如手艺，手艺不如口艺”。那时候的大鼓书，很受乡亲们的喜欢，每当农闲时节，各村都会争相邀请说书先生前来表演。所以，说书先生的生意，在那时也就特别红火，甚至于都要提前预约。若是说书先生已经有人预约了，就要往后推，推上十天半个月，都是有可能的。有时，说书先生会在一个村连续说唱一两个月，从腊月说到正月，甚至持续到春耕时节。请“说书先生”说书，是需要支付费用的，但那时候农村的经济条件不好，人们手里都没有钱，所以就用粮食抵钱，每家兑上一点粮食送给那些“说书先生”，再每户轮流把说书人请到家里管饭，用以作为说书人的“聘请费”。

说书的场地，一般情况下，都是在村上选一家院子宽敞、主人热情且有些威望的人家。吃罢晚饭，小孩子们急不可耐地搬上小凳子，提前去说书的空场地占位置。辛苦了一天的人们拎着马扎，搬着板凳，或拉着芦苇席子，抱着孩子、搀扶着老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来到院子里。那时村里还没有通电，一般都是用气灯或瓦斯灯，隔一段时间要打打气或添加点电石，灯挂在支起的木杆上，照得四周通明。

一圈人围着一张桌子，桌子上摆着茶碗、毛巾等。桌子的旁边架着大鼓，鼓面上摆放着一副鸳鸯板。来的早点的，东拉西扯，说话聊天，等来人越聚越多，说书人便左手执月牙铜板，右手拿着鼓槌，开始有节奏的敲打起来，引引人，闹闹场，活跃活跃气氛。锣鼓响，脚板痒。鼓声一响，还会吸引来前村后庄的一些乡邻，说书先生看到来听书的人多了时，劲头大增，便使了劲地擂鼓，似乎要敲破了牛皮，脆生生的铜板和咚咚的鼓声，从村东头一下子传到村西头，响彻在村子的上空。

看到人来的不少了，时间也差不多了，说书的把大鼓重重地擂了几下，摇头晃脑地先来几句开场白：“天也不早了，人也不少了，鸡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大家安静了，书要开始了”。有说有笑的热闹场面一下子安静下来了。

只见说书先生就像上战场的将军，端坐在椅子上，清了清嗓子，便用他那沙哑的破锣嗓子拉长腔调：“哎——说书不说书，上场先作诗，诗曰：马跑千里不出房，刀枪杀人不见伤；腹内无孕生贵子，恩爱夫妻不同床。会听书的君子不嫌我哑喉咙破嗓、南腔北调、吐字不清、道字不明，咱只管押韵合辙声调顺耳，请您稳坐一旁，听在下慢慢道来，哎——”。咚咚——咚咚——说书人边敲大鼓边拖长沙哑的嗓音接着唱道：“爱听文的咱唱包公误，爱听武的咱唱杨家兵，不文不武咱唱狄龙传，这公子爱听那小姐，这小姐爱听那相公，老头爱听老婆笑，老婆爱听老头哼。”

说书人演唱时大多坐着，道白时大多站着，左手执铜板，右手持鼓槌，时说时唱，时唱时说，以说为主，说唱结合。说书人在阵阵鼓乐声中慢条斯里地说唱：“诸位君家您是听，书接上回开正风，哪里丢书哪里找，哪里丢书哪里寻。”于是接着昨天的故事情节继续说唱。“书帽子”中每提到的一个历史人物，都有一段很长很精彩的故事。一个故事往往要唱三、四个晚上，有时甚至要说十天、半个月。听众屏声静气，聚精会神，思绪被说书人牵引着，奔驰在帝王将相中，才子佳人里，奔驰在古战场，奔驰在宫廷内，不能自拔。

漆黑的夜很静，敲击大鼓的咚咚声和唱大鼓人的沙哑声能传很远。如果发现个别听众因白天劳累，在听书时打瞌睡，说书人见状即开始插科打诨，讲笑话、黄段子，帮助听书人驱除疲劳。诸如：“说的是，天上无云下大雨，树梢子不动刮怪风。泰山倒了用棍顶，石磙烂了用针缝。”又如：“八十岁的公公性情衰，撒起尿来淋湿鞋，若是三天不洗澡，裤裆里面长青苔”。待人们在哄笑声中消除困倦，提振精神后，说书人又接着唱。唱到下半夜，唱大鼓的人累了，便说，天色已晚，今儿就唱到这儿吧，明儿接着唱。周围人说，再唱一会儿，于是唱大鼓的人继续唱，连着辞了几回，终于散场。第二天，唱大鼓的人背着个布口袋，拿着个茶缸，挨家挨户起粮食，每家收一茶缸小麦或玉米，遇到讲究的人家很顺利，有时还会多给点，遇到抠的人家便会多磨些嘴皮子。

四十年前，我们村常请一个和队长家里有亲戚关系的鼓书艺人来说书。每次来，都要在此唱上一个多月。他是位盲人，虽说没有文化，可天生一份好记性、好嗓子，贯口无人能比，不仅大鼓书唱的好，书会的也多。常言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他记忆力超人，村里人从他跟前过，不用和他打招呼，听脚步他就能知道是谁，有人经常给他开玩笑，让他猜，从来没有猜错的时候。家里喂的母鸡下蛋，他能从鸡“咯咯哒哒”的叫声里分辨出是芦花鸡，还是大黄鸡，还是白草鸡，还是……村里人因此给他起了一个响亮的绰号：“瞎能”！最令人称奇的是，“瞎能”使得一嘴好口技，模仿的马蹄声、枪炮声、厮杀声、鸟鸣声，惟妙惟肖，如临其境。

“瞎能”说起书来能把书中的人物性格配合故事情节，说得活灵活现，绘声绘色。唱腔抑扬顿挫，道白有板有眼，声音忽高忽低，或快或慢，忽粗壮，忽细腻，合仄押韵，再加上鼓点，铜板有节奏的衬托，于是乎，鼓响板鸣，尤如电闪雷震，暴雨骤风，不一会儿，雾散云开，马蹄声声，什么姜子牙、程咬金、杨令公……一个个形象逼真的人物赫然呈现在人们眼前，让人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如临其境，引人入胜。

唱到尽兴时，瞎能左手执板，右手叉腰，小帽子歪扣在脑尖上，小鼓棒插在脑后脖领里，动作夸张，一口气可唱十多分钟；，有时说到关键处，“豁”地站起来，辅之以动作，他手中的鼓槌儿此时就会变成枪刀剑戟，斧钺钩叉，或枪或棒，或砍或杀，喜怒哀乐，淋漓尽致。说到高潮时，令人哄堂大笑；讲到动情处，声音嘶哑，如泣如诉，使人听着听着，或潸然泪下，或痛恨锥心，或拍手叫好，或唏嘘连连，似身临其境，如痴如醉。

一时间，全场寂然，只有他那抑扬顿挫的声音在场地上空盘旋、回荡，台下听众的情绪也随着故事里的情节起伏跌宕。说到关键处，他嘎然冒出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然后往椅子上一靠，捏住队长殷勤递来的旱烟闭目养神。急得下面纳鞋底的、抽旱烟的都停下自己手中的活计，嚷嚷着让赶快说下一段儿。瞎能也往往不扫大伙儿的兴，喝杯开水，清清嗓子，笑呵呵地再来上一小段，人们这才四散离去，走在路上，仍谈论着。睡在床上，还痴想着。天亮时那鼓声、那唱腔、那情境还在耳边，挥也挥之不去，还沉浸在戏里不能自拔，以至于干活都走神儿。所以在我的老家有“宁舍平时一顿饭，不落瞎能一场书。”的说法。

一次，他唱《隋唐演义》，唱到刀下留人这一情节时，故意添枝加叶，刀举起后唱了一个晚上也未见分晓，最后，来个且听下回分解，收起鼓架，扬长而去。村上一名听书的老妇人，回家后因心里牵挂着故事中的主人公，唉声叹气，郁郁寡欢，几天茶饭不思。女儿守在床前问：“娘，什么心事折磨您？”当老娘把听书的细节一说，女儿笑了，“娘，郭子仪已经救下那个女孩，她没事了。”“闺女，真的！赶快给娘做饭，肚子里有空了，我要吃饭。”通过此事足以看出“瞎能”说书的过人之处，总能把听书人带入故事情节之中、让听众达到走火入魔的程度。在见过的说书人中，我对“瞎能”的印象最为深刻，他如果现在还在世，应该是九十多岁的老人了吧。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土地实行包产到户了，生产队也解散了，这些唱大鼓书的人，也就没人去请了，但为了能挣上几个小钱，那些“说书先生”们，也就只好另谋出路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时候每逢鸳楼乡牲口大集，方圆几十里的人都来赶会。在集南头杨树林子里的一片空地上，必有唱大鼓书的。有个唱《杨家将》的人唱得很轰动，有很多人听，连着唱了很多天。唱《杨家将》的人连比划带唱，声情并茂。每当唱到最紧要关头，唱大鼓的人便猛一刹车，说：“欲知后事如何，咱歇一会儿再说。”于是他把戴着的帽子取下，向周围人双手一抱拳，说：“请大家帮帮忙，帮帮忙！”听大鼓的人知道要收钱了。那些书瘾大的老客户，不逃不避，有备而来，于是，众人便你三毛他五毛地往帽子里丢钱。

也有的想听书，就不想给钱，说书的心知肚明。唱大鼓的多是江湖人士，走南闯北，阅历丰富，经常出门在外，什么样的人物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情没经历过，有砸场子的，没收家伙的，还有啃板凳腿的（同行敲竹杠）。酒没少喝，肉没少吃，三教九流的朋友没少交，练就了一副伶牙俐齿的嘴皮子，点子也比常人翻得快，于是在下一个要钱节点之前，他立即把故事改编，开始指桑骂槐，明明唱的是烧火丫头杨排风跟随穆桂英大破天门阵，他一下子就转到日本鬼子吃老百姓东西不给钱：“这时李向阳举枪打来，高声叫道：狗X的别走，给钱！”那些只听书不想给钱的人，想走，也就满脸涨红不好意思了，只能乖乖掏钱。

唱大鼓的人不向小孩收钱，他拿着帽子从小孩面前一晃而过。收了一圈，他数了数，嫌钱少，说：“才两块，才两块，再帮帮忙，凑够三块，就三块。”于是他又收了一圈，收钱后便接着唱。一场下来，他总要收上五六回。有一次，唱大鼓的人饿了，趁中间休息时间，买了一个烤红薯，当着众人的面，他哈着烤红薯的热气吃了起来。看着他破旧的衣衫，能体会到鼓书艺人生活的艰辛。

如今，时光流转，老家的乡村空心严重，留守者多为鳏寡孤独废疾者，热闹难再。大鼓书艺人的身影也渐渐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虽然大鼓书这门艺术在现代社会中日渐式微，但它留下的文化印记，永远铭刻在那个年代人们的记忆中。大鼓书艺人用质朴的语言，讲述着动人的故事，滋养着几代人的精神世界。这些故事里有侠义，有忠诚，有智慧，有人情，承载着中华文化的精髓。或许，这就是文化传承的意义——即便形式在变，但那些打动人心的故事，永远不会消失。这些故乡胎记的鼓音天籁仍时时回响在心底，化为游子们对老家温暖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