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周易研究》2024年第6期,感谢作者授权发布!
作者简介
杨自平,中国台湾员林人。“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博士,现任“中央”大学中国文学系特聘教授兼文学院儒学研究中心主任。曾任“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文学院副院长及“中央”研究院短期访问学人,并曾荣获“中央”大学学术研究杰出奖。研究方向主要为易学、儒学,旁涉《史记》学、《三国》学等。出版《元代〈易〉学类型研究》《清初至中叶〈易〉学十家之类型研究》《世变与学术——明清之际士林〈易〉学与殿堂〈易〉学》等论著。
主要内容
摘要
明儒陈琛为救正时风,倡议“正学”。其《周易浅说》通贯《周易》经传,融会朱子、蔡清《易》说,结合自家体会,扣合文脉,通过适当且深入的诠解,揭示圣人深意。蔡清重在对朱子简要的说法加以详释,陈琛则重在发扬朱子作《本义》之宗旨,期许读《易》者用心读《易》。陈琛结合朱子“《易》为卜筮之书”及蔡清“以道义配祸福”的观点论《易》的定位,释《易》则采朱子的象占说、卦变说以及朱子、蔡清的“阳全阴半”说。他对朱、蔡释《易》之语多有阐发,修正了有待商榷处。其治《易》强调贴合经旨,玩味文字,以穷理极本为理想。“体贴经传,穷理极本”正是《浅说》之特色及价值所在,是陈琛以“正学”救正功利及重佛老时风之具体实践。
关键词
陈琛;《周易浅说》;蔡清;《周易蒙引》;程朱;《周易本义》
陈琛(字思献,别号紫峰,1477-1545)为明代泉州重要学者。《明史·艺文志》著录其有《易经通典》六卷(一名《周易浅说》)、《四书浅说》六卷、《正学篇》一卷、《陈琛文集》十二卷。陈琛早年师事李聪(字敏德,别号木斋,1452-?),后师蔡清(字介夫,号虚斋,1453-1508)。李聪有《易》著《易经外义发凡剔要》,蔡清著有《易经蒙引》《四书蒙引》。当时蔡清、陈琛及林希元(字茂贞,号次崖,1481-1565)皆以专治《周易》及四书闻名于世。
关于《周易浅说》,四库馆臣评论道:“琛《易》学出蔡清,故大旨颇醇,然欲兼为科举计,故较清《易经蒙引》终有逊焉。”(《周易浅说》,第 312 页)仅凭师承蔡清及为科举而作,便认定该书逊于《蒙引》,不免轻率。今人学文补述道:“是书原本为诸生讲解《周易》大义,简明浅显,故以’浅说’名。大体上按照《周易》六十四卦先后次序顺讲大义,同时引用朱熹、胡炳文、蔡清等名家注解,以及时文讲章之论,或备一说,或加引申,或略有驳斥。初以钞本形式流传于诸生之间,几乎人手一册。”(《周易浅说》,第 314 页)学文认为,该书为讲学之作,陈琛参考众说及时文,或引用,或阐发,或批评,内容浅显,流传甚广。但此论未深入说明该书特色。
上述内容有三点值得讨论:其一,据陈琛的说法,该书实为诸生听讲后的笔记,而非上课讲义。陈琛回复门人潮阳萧良球云:“所抄去《易经》《四书浅说》,皆从游朋友私记大概,未足以尽区区管中之见。”(《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56页)
其二,点校者学文认为该书“简明浅显”遂以此命名,此论有待商榷。学文视“简明浅显”为浅易,恐不及清仇兆鳌(字沧柱,号知几,1638-1717)所下“简该”二字贴切。仇氏云:“惟《蒙引》上宗《本义》,而《存疑》下继虚斋……窃思《通典》作于陈紫峰,简该独胜。”(《周易浅说》,“征书引”第 4 页)且从相关论著的命名来看,“浅说”“蒙引”“儿说”恐皆为作者之谦辞。清人张慎和序曾云:“’浅’之云者,则谦而又谦之词也。”(《周易浅说》,序文第 1页)故不宜从字面妄解。
其三,关于该书与科举的关联,这一问题又可分为两个层面:该书是否为科举所作及该书产生的影响。陈琛曾自道治学特色及著书宗旨:
仆短于记诵,平日读书,独观大意,得其意,则虽文辞章句之出于古人者,亦时忘之。至于科场时作,则固不暇观矣。故朋友中有以举业文字相索,非知仆者也,然亦不敢自谓不晓举业也……盖虽知之而不乐为故也。(《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56 页)
可见陈琛治经重掌握大义,正可说明《周易浅说》文字简明之故。此外,陈琛虽明白举业,但不乐从事,其志如此,可见该书本非纯为举业而作,但却成为了当时读书人准备科举的重要书籍。林希元曾指出该书在当时的影响力:“先生之《易通典》《浅说》,学者传诵以为法程。”明丁自申(字朋岳,一字明岳,号槐江,1526-1583)评道:“其内篇有《易经》《四书浅说》,足以羽翼经传,而不落言筌。”(《周易浅说》,第 9页)蔡世远(字闻之,1682-1733)于雍正十年撰序云:
正、嘉之际,姚江以良知之学倡天下,龙溪、心斋流弊益甚,独闽之学者卓然不为所惑,同时若虚斋蔡氏、次崖林氏、紫峰陈氏,尤其较著者也。虚斋之学笃守程朱经书讲义,《蒙引》尤为学者所宗。《存疑》《浅说》相继出,遂与并峙一时……自宋、元诸儒以后言讲义者,必推三家。我圣祖仁皇帝御纂《周易折中》,旁求遗书,于三家《易》说多所采录。(《周易浅说》,原序第 3 页)
蔡氏肯定陈琛于心学盛行之际,与蔡清、林希元笃守程朱经学,有羽翼程朱经学之功。三家《易》说于明清深受重视,为《周易折中》所参考、援引。
蔡氏又述及《周易浅说》之特色:“先生之解经也,探羲、文、周、孔之精意,而出以浅易之辞,语必求其可据,不涉于影响,亦不务为艰深,使读者了然于文义之间而体玩服行,庶乎可以历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矣。”(《周易浅说》,原序第 3 页)蔡氏指出《浅说》深探圣人之旨,文辞简明,有助习《易》者明经义并体悟实践,使出处进退合于正道。至乾隆晚年,张慎和云:“先生去今二百余年,《易浅说》一书家传户诵,皆手抄相承……惟兹书解经明澈,其有功于后学甚巨。”(《周易浅说》,序文第 1页)足见《周易浅说》在明清有着重要影响。
关于《周易浅说》之重要性,陈琛族弟陈让(字允恭,一字半陶)曾评道:
虚斋《蒙引》得圣学之精深,间有意到而言或未到,及其所独到,可以发晦翁之所未发。先生《浅说》得圣学之光大,意到则言无不到,及其所独到,又可以发虚斋之所未发。《蒙引》可以易笺注,《浅说》可以备讲读。(《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9 页)
意即《蒙引》发《本义》所未发,《浅说》发《蒙引》所未发,《浅说》有羽翼《蒙引》之功。明曾仲魁(字思达,1481-1548)亦发此意曰:
学《易》者,不可一日无《易传》《本义》,则不可一日无《蒙引》《通典》。《通典》之有功于《蒙引》也,犹《本义》之有功于《易传》也。盖《易传》言乎其体也,《本义》则推其体而致之用也;《蒙引》言乎其详也,《通典》则约其详而反之要也。均之羽翼圣经,有功来世。(《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9 页)
此处《易传》指的是程《传》。曾氏认为《蒙引》与《浅说》有羽翼程、朱《易》之功,并言《浅说》将《蒙引》之详博转为简要,与程、朱《易》皆能羽翼四圣《易》。
综观上述,《周易浅说》非纯为科举而作,亦非浅显之作,而是承继《蒙引》羽翼程、朱易学,且以简要义理阐释《蒙引》之作。该书深获明清易家肯定,故有必要深入揭示陈琛之释《易》方式及特色。
一、救正时风,倡议正学之著述宗旨
陈琛曾反思当时学风,批评士子为功名重词章学:“人但知记诵词章之可以取功名富贵之为俗学,而不知清虚禅学之专攻朱门训诂者之尤有害于学也。”(《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89-190 页)他也批评佛老之学及陆九渊(字子静,1139-1193)、杨简(字敬仲,号慈湖,1141-1226),曾云:“残道德仁义而裂之者,老氏也;灭道德仁义而空之者,佛氏也。”(《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206 页)又云:“杨简之狂恣以顿悟而入者,静之学也;扇讼之喻几于拈搥,竖拂之术矣。是故简则禅而庄者也,其子静之流派乎?”(《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207 页)陈琛批评佛老是基于价值观立论,以二家不重视道德价值;批评象山、慈湖是就教法上立论,以二子之教法近于禅悟。
为救正时风,陈琛倡议“正学”,并说明何谓“正学”:“正学者,征诸古而证诸今者也。圣贤之道,正道也,其学正学……予之有感于今也,故将以古道而正其学,以古学而求其道,欲其归诸正而已矣。”(《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92 页)陈琛重视的“正学”即是古学,即是圣贤之道。他期望以古学端正学风,曾云:
今之学者,其求夫顿悟也,亦资为讲说而已矣。大道之在于人也,犹衣服饮食之切于身也,在体而行之尔,又焉用悟?
夫所谓悟者,为世之昏汩于利欲习类之固而言也,故复而得其本心之谓悟。
吾忧夫天下之不皆悟于学也。若夫道则正而常者也,为有物而秘焉,可希见之,则君子弗悟矣。(《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207 页)
陈琛批评时人耽溺释老之学,仅在思考、讲说层面空谈顿悟,而他主张透过具体实践,体悟、复明本心,方为圣贤正道。
陈琛重视易学,学《易》、讲《易》不辍。《浅说》与《蒙引》之成书,皆意在导正科举风气,导正举子纯为功利而读书之病。蔡清曾云:“国家以经术造士,其法正矣。第士之所以自求于经者浅也,盖不务实造于理,而徒务取给于文。文虽工,术不正,而行与业随之矣。举子业之关于世道也有如此。”蔡清肯定国家以经术取材,但问题出在举子之取巧心态,重视答题文字技巧而不重五经义理。陈琛亦承此观点,用心治经以导正士风。
陈琛期望透过论著指引士子体会圣贤义理,通过体制出仕以造福百姓。此正是《浅说》于解经外,屡出现“出此题者”用语之故。如于大壮九二下云“出此题,九二当依注讲”(《周易浅说》,第132 页),于明夷六二下云“若出此题者,但知《程传》、吴注之可依耳”(《周易浅说》,第 139 页),皆是陈琛指引士子如何答题的说法。
陈琛三十二岁时《浅说》成书(参见《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9 页),然四十五岁时于淮安考功司任上曾删正《浅说》(参见《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9 页)。后世多将陈琛与蔡清并论,然陈琛却为蔡清光环所掩,仅被视为羽翼并传承蔡清易学。以下就陈琛如何基于正学理念治《易》进行深入考察,指出其治《易》特色。
二、承继《本义》《蒙引》以释《易》的学派定向
陈琛《浅说》重朱子、蔡清之说,亦参考其他《易》家说法。如释大壮初九引《程传》(参见《周易浅说》,第 131 页),释既济六四引宋张清子(字希献,号中溪)、元胡炳文(字仲虎,号云峰,1250-1333)之说(参见《周易浅说》,第 238 页)。陈琛、蔡清皆重视朱子易学,认为透过朱子可掌握孔子之意。陈琛对朱子易学下了许多工夫,曾云:
窃惟孔子集群圣之大成,而朱子则集诸儒之大成,以发明夫孔子者也。学者口诵其书,心惟其义,真实为己,刻苦加功。茧丝牛毛,析之极其精而不乱;天高海阔,合之尽其大而无余。斯可以知夫朱子者矣。知朱子则知孔子矣,知孔子则知天,知天则知所以事天,而学者之能事毕矣。(《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47 页)
陈琛肯定朱子集众《易》家之大成,并指引研治朱子易学者,不仅要做到口诵心唯,尚需真诚为己,既见细微条理,又能掌握整体。
表面看来《浅说》不似《蒙引》对朱子《易》著有细致的阐释,因蔡清所重是将朱子之简要说法加以详释,但陈琛重在发扬朱子作《本义》之宗旨,朱子期许读《易》者用心读《易》,故而《浅说》透过融会朱、蔡等人之《易》说,以精要文字释《易》。
(一)论《易》的定位及以象占释《易》
陈琛论《易》的定位,吸收了朱子“《易》为卜筮之书”及蔡清“以道义配祸福”的主张,释《易》则采朱子象占说。以乾卦为例,陈琛云:
故筮而得者,其占当得元亨,遇事皆可为,随事皆可行也。然必利于正……择其正之所在而固守之,勿牵于私而妄有所为也……此所谓“《易》以义理配祸福”而为圣人开物成务之书也。(《周易浅说》,第 1 页)
将“元亨利贞”视为占辞,并以朱子“《易》为卜筮之书”、蔡清“以道义配祸福”的观点,使圣人作《易》之旨得以彰显,此乃陈琛结合二说之深意。顺此说明《易》之定位,其言道:“易理散见于天地之间,而《易》书之作,正所以模写此理耳。”(《周易浅说》,第 244页)又云:
可见圣人作《易》,本于一心,原于造化,以立卦爻之法象,而裁蓍龟之变化者,无他道也,不过使人卜筮以知吉凶,而成事业而已。故始之以开物成务,终之以所以示,所以告,所以断也,故曰“《易》为卜筮作”。(《周易浅说》,第 266 页)
陈琛认为《易》出于圣人以心体会造化之理,作卦画以模写之,立筮法以开物成务,使人得以明道义。
陈琛释《易》强调守正,实承自蔡清“以道义配祸福”的观点。《浅说》释《无妄·彖》云:“卦词意不必重,此特以占而言。’天之命也’,重在’正’上。’大亨’字不重。’正’字即是’无妄’。”(《周易浅说》,第 99 页)释无妄六三云:“君子处此,亦顺受其正而已。”(《周易浅说》,第 101 页)即便蒙受无妄之灾,仍能坚守正道,不怨天尤人,此君子所以为君子。正因《易》理即事物当然之理,言行可以《易》理为依归,陈琛云:“夫《易》之所著,皆事理当然之次第也。君子动静皆不离于《易》,则动静皆不违乎理矣。”(《周易浅说》,第 248页)
至于以象占释《易》,如释睽九四:“’睽孤,遇元夫,交孚’是象,’厉无咎’是占。”(《周易浅说》,第148 页)此承自朱子之象占说。朱子称“其象占如此”,陈琛则加以诠解。无妄九五“无妄之疾,勿药有喜”,《本义》云“故其象、占如此”,《浅说》则阐释云:“此爻词纯是象也,而占如之。”(《周易浅说》,第 101页)
然《浅说》有多处对象占的认定异于朱子。如讼六三“食旧德,贞,厉,终吉。或从王事,无成”,爻辞有象、有占,陈琛却云:“纯是象。”(《周易浅说》,第 34 页)又如需九二、上六均有“终吉”,朱子均视为占辞(参见《周易本义》,载《朱子全书》第 1 册,第 36 页),《浅说》却认为:“九二、上六终吉,通是象,或泥《本义》作占说,非也。”(《周易浅说》,第 32 页)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陈琛区分了解经与讲经。解释经文可明确区分象、占,讲说经文则不可拘泥于象占之分。其释睽六五云:“上是象,’悔亡’、’往何咎’是占。若讲则当贯意,不可依别爻象、占例分析。”(《周易浅说》,第 148 页)故需卦之例,因九二、上六的“终吉”,从文脉上宜视为整体,皆以象目之。此乃陈琛象占释《易》之特色。
(二)承继朱子卦变说
陈琛释《易》采朱子卦变说,如认为讼由遯而来;论无妄卦变,径采朱子自讼而来之说;论蹇卦变自小过来;论随卦承朱子自困、噬嗑、未济所变之说;论睽卦变,亦采朱子自离、中孚、家人所变之说。(参见《周易本义》,载《朱子全书》第 1 册,第 37、53、66、46、65 页;《周易浅说》,第 33、99、149、73、146页)
陈琛对朱子以卦变释《易》并未进一步检讨。如论讼、无妄卦变,仅由卦象相似,便认定由遯、讼所变,睽之卦变有三卦,凡此皆有待商榷,何以陈琛并未修订?深究后可发现,陈琛所引朱子以卦变释《易》处,有助于掌握经文之旨。关于随自困、噬嗑、未济变来,陈琛认为此三者皆“刚来而下柔”(参见《周易浅说》,第 73页),合于人随己之意。至于睽“小事吉”,处睽之时,本难以成事,但仍有可为之事,陈琛认为透过“卦德内说而外明,卦变柔进而上行,卦体则得中而应乎刚”,仍有可为,“使无卦德、卦体、卦变三者之善,则事无一而可为者矣”(《周易浅说》,第 145 页)。陈琛承朱子主睽自离、中孚、家人变来,并阐发道:“皆柔进而上行也,是有其势矣。”(《周易浅说》,第 146页)意即藉由卦变可说明处睽之时仍可有为,因有其势之故。他例皆似此,陈琛所引朱子卦变释《易》皆为阐明经文意旨。
(三)承继朱子、蔡清“阳全阴半”说
陈琛承继了朱子、蔡清的“阳全阴半”说。朱子云:“阴不比阳,阴只理会得一半,不似阳兼得阴,故无所不利。阴半用,故得于西南,丧于东北。”(《朱子语类》,载《朱子全书》第 16 册,第 2318-2319 页)又云:“此亦见阴半阳全,阳先阴后,阳之轻清无形,而阴之重浊有迹也。”(《朱子语类》,载《朱子全书》第 16 册,第 2511 页)《蒙引》对此概念多有阐发,凡十三处。如释乾云:“朱子谓:’天地间只是一个阳气,下截便是阴,阳全阴半。’”(《易经蒙引》,第 6 页)释坤云:“夫造化之理,阳全阴半。”(《易经蒙引》,第 57页)
陈琛上承二子,亦主此说,如释坤云:“是知阳全阴半,分有定也;既顺且健,理之正也。”(《周易浅说》,第 15 页)“阳全阴半”旨在区分阴阳,以“阳先阴后。阳主义,阴主利”(《周易浅说》,第 15 页)而主此。
(四)阐释并修正《本义》《蒙引》之说

《浅说》对《本义》《蒙引》释《易》多有阐发,对有待商榷处提出修正。如释《乾·大象》“君子以自强不息”云:“此君子当作自然说。《本义》’不以人欲害其天德之刚’,乃推原说。”(《周易浅说》,第5 页)既提出自己的看法,亦指出朱子之立论依据。其释《乾·文言》,针对朱子释上九“无辅”为“以上九过高志满,不来辅助之也”(《周易本义》,载《朱子全书》第 1 册,第 148 页),指出此解释不可晓。陈琛认为,既然朱子认为乾六爻《文言传》皆就圣人而言,圣人又岂会志得意满,导致贤者不愿辅佐?(参见《周易浅说》,第 9页)
《浅说》修正《蒙引》说法处,如大壮九二“贞吉”,《本义》云:“以阳居阴,已不得其正矣,然所处得中,则犹可因以不失其正。”(《周易本义》,载《朱子全书》第 1 册,第 61-62 页)蔡清阐释道:“’中’,盖指心言。’正’,盖指其所为之事言。”(《易经蒙引》,第 322 页)陈琛对蔡清之说不以为然,云:“只是所为之事失正,犹能因其失而改之,以归于正意。此爻与《恒》卦九二同意。”(《周易浅说》,第 132 页)这主要是针对蔡清将“中”解释为心,认为其说得太过。
陈琛释《易》具有“体贴经传,穷极理本”(《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9 页)的特点,重视文脉,掌握经旨,以深入研读程、朱传注为凭借,透过简明的道理推断,阐释经传蕴含的人事之理。
三、贴合经旨,玩味文字的治《易》特色
(一)掌握经传之旨
陈琛治《易》强调须先掌握经传文意,而后进一步探索言外之旨。他曾以井卦“改邑不改井”、《彖传》“改邑不改井,乃以刚中也”为例,言道:
“改邑不改井”,只就井上讲,“刚中”就人事上讲……然亦不可泥定。如《井》卦彖辞是就井上说,而人事意在言外矣。至六爻则就人事上说,而井特其象也。如《鼎》彖辞亦就人事上说,与鼎无预,若拘一例则不通矣。此所以胸中无活法者,不可读《易》也。(《周易浅说》,第 183 页)
陈琛指出前贤说法与经文不尽相应,主张卦辞本义只就井来论,与人事无关,然可就言外之意谈人事。“刚中”及六爻则皆就人事而言。陈琛又以相似之鼎卦为例,鼎卦辞就人事言,与鼎器无涉。透过此二例,他强调理解《易》经传不宜拘泥。
陈琛强调治《易》宜随顺经传文做相应理解,不任意发挥,若欲引申须标明,展现出尊重文本的态度。
(二)玩味经传文字
陈琛受《系辞传》启发,重在指引学子玩味经传文字,曾云:
盖爻之辞,假像以寓理,而天下之事无不该;稽实以待虚,而天下之人皆可用。其意深远,其味悠长,君子读之,则其趣可以超六合,其识足以洞三才,何为不乐而玩之耶?爻辞既在所玩,则卦辞从可知矣。(《周易浅说》,第 248 页)
“假像以寓理”出自《程传》,“稽实以待虚”本于朱子。陈琛深感《易》辞意味深长,宜用心玩味。
陈琛藉未济九五“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指点学子体会未济九五的情境,正与邵雍“饮酒酩酊,花开离被”相符应。(参见《周易浅说》,第 239 页)此读法明显异于多数《易》家偏重客观立场的释《易》方式。《浅说》于小过六五爻辞特别示范读《易》之法。陈琛云:
“密云不雨,自我西郊”二句总是象,其不能有为。要之,只是“密云不雨”一句,是言其无成功,犹人之不能有为也。“自我西郊”轻,只是带读来此,更何意?故学者读《易》观象,当得其活法矣。(《周易浅说》,第 235 页)
陈琛由表面易象指出“密云不雨,自我西郊”说明人不能有作为,并进一层指出,此二句前句重,后句轻,学者应层层体会,掌握象旨。对于《小象传》“密云不雨,已上也”,陈琛先释义云:“六五所以不能济事……以其居尊而过高,不能下贤以共事也。”(《周易浅说》,第 235 页)又云:“’已上’只取居尊之义,余义不及了,小象例多如此意。学者读《易》,果不以意会意,则如此类,到老亦不能通矣。”(《周易浅说》,第 235页)意即“密云不雨”指不能有作为,“已上”则是说明理由,并藉此指出此类前句为果、后句为因的句型为《小象传》常见通例。读《易》者对于其间的因果解释,要“以意会意”,深入玩味。
此外,陈琛认为对占辞亦需深入玩味。如益“利涉大川”,《本义》仅云占者利涉大川(参见《周易本义》,载《朱子全书》第 1 册,第 68 页),陈琛却由上下二体有震、巽之象,震、巽皆木,借指舟船,而云:“君子有济险之具,又何天下之险不可济哉……此涉川正是乘木舟虚意,首尾当见君子济险意。”(《周易浅说》,第 160 页)此读法将偏重取象之由与偏重义理的方法加以融会,透过卦象读出渡河端赖舟船、济天下之险须赖济险之具之义。
他还透过深入理解经文,分判前人说法。如其释《系辞传》云:“’知以藏往’’往’字只是吉凶之来,皆有定理也。弘治三年程文非是。”“’赜隐深远’四字只是一样,总是说未来之吉凶。”(《周易浅说》,第 266页)
四、穷理极本的治《易》理想
(一)对程朱心性论、工夫论之承继与开展
1.心性区分及心性一体
陈琛的心性论属程朱一系,结合理气谈心性,曾云:
故自天人赋受之界限言之,方其继静而动,而太和之絪缊,斯时也,理之方行,而未着于物,浑然无杂,粹然全美,得不谓之善乎?及其一气凝聚,而躯壳之完固,斯时也,理之已立,而物各具,不相假借,不相陵夺,得不谓之性乎?(《周易浅说》,第 251-252 页)
人秉受太和之气,太和之气有理存焉,内具吾心而成性。又云:“自夫吾人气质之所禀言之,得阳之动,而流动发越者,仁也……得阴之静,而恬退默察者,智也……仁,阳之事也;智,阴之事也。一阴一阳,道在是矣。”(《周易浅说》,第 252 页)此处“仁”与“智”是合着理气而言,明显承自周敦颐的说法。此观点亦见于陈琛释坤六五“黄裳”,他指出六五有中顺之德,并结合《通书》“中”的观念,“中”指刚善、柔善,唯强调此处单讲柔善得其“中”,“中”是就顺言。(参见《周易浅说》,第 18页)
陈琛的心性论属程朱系统,主张心具有虚灵明觉的特质,能知觉众理。他曾云:“人心会天地之虚者也……人心,人之虚也。性具于心,其虚之体乎?是故无而有,寂而感,其藏也不测,其用也不竭,虚乎神矣!”(《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96-197页)这是强调心为形躯之中虚处,性具于心,为心之体。
陈琛虽然基于理气论谈心性之分,但亦从实存面就理气不离谈心性一体,曾云:
盖心,活物也;仁,生理也。心之与仁。合而为一,可也;分而为二,亦可也。或谓心外无仁,仁外无心,二之则不是……夫仁无知觉,而心则有知觉;仁无出入,而心则有出入;仁无善恶,而心则有善恶。盖仁即理也,心则合理与气也。(《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87 页)
陈琛将“心”与“仁”的关系区分为理论与实存两个面向,就本质而言,心是气之灵的心,仁是理;但就作用上讲,理气相即不离。
陈琛兼顾理论面的分解说与实存面的一体说,实为救正宋儒偏向心性分解说,曾云:“以知觉为心,以理为性者,宋儒之论也,其失也分。”(《陈紫峰先生文集》,第 197页)
综观上述,陈琛的心性论虽多承继程朱,然亦引入周子刚柔善恶之说,既言心性之分,亦谈心性一体,兼顾理论分解与一体实存,即此避免学子治《易》流于支离之弊。
2.承继程朱存天理去人欲及格物穷理之主张
陈琛承继程朱,关注习气、情欲对人的影响,强调存天理、去人欲。如释需九五云:“盖人惟无德,则不免为私意所使而轻动矣。”(《周易浅说》,第 32 页)因私欲障蔽,无法彰显德性。释中孚云:“中虚则是私欲不萌,中实则是天理为主。”(《周易浅说》,第 228 页)意即无私意则天理显。陈琛亦强调变化气质的重要性,如释《益·彖》云:“动则奋发有为而不甘于自弃,巽则潜心巽志而务合乎天理。由是气质变化,私意消融。”(《周易浅说》,第 161 页)透过自我觉醒,谨慎言行使合正理,渐渐能去除私意,朗现吾心之天理。陈琛还指出了理想境界,如释《乾·文言》云:“然人惟蔽于有我之私,是以梏于形体而不能相通。大人无私,以道为体……人心无私,便与天地鬼神相合。”(《周易浅说》,第14页)若时时朗现天理,便能与天地万物一体。
陈琛亦承继了程朱的格物穷理之说,如释《乾·文言》“知至至之”“知终终之”云:“’知至’’至’字,’知终’’终’字,俱以理言。至者,极纯无杂也,以理之在心言;终者,更久不易也;以理之在事言……心之诚,本于知。”(《周易浅说》,第 8 页)就理而言,心所具之理纯粹无杂,事事物物皆有理。而心的诚明可以透过知觉以明理。
顺此,陈琛进一步谈君子之学,云:“大人之名,由德而称:大人之德,由学而成。盖天下之理有万殊,君子则旁搜博采,以会众理于一原。理既聚矣,然其间不能无可疑者,君子则亲师取友,以辨义理之至当。”(《周易浅说》,第 13 页)君子虽本具天理而有天德,然仍需透过后天格物穷理,将所得之理在心中默识融会,并透过师友讲习印证,使所得之理正而不偏。
陈琛正视人实存生命的限制,透过变化气质、去私欲及格物穷理工夫,使吾心之天理朗现,进而体悟天地万物与我为一,此为陈琛对程朱之学的开展。
(二)经世思想
陈琛释《易》亦关注经世。如释讼九二云:“二五不主君臣说,君臣无讼也,进斋、双峰之说不可从。”(《周易浅说》,第 34 页)陈琛不采宋徐几(字子与,号进斋)、饶鲁(字伯舆,一字仲元,号双峰,1193-1264)的说法,主张君臣不宜兴讼。
陈琛论经世,核心观点是圣人治天下顺应造化之理,并发挥人的道德价值,参赞天地。关于顺应造化之理,陈琛云:
天地之化,滔滔不穷,或不能以无过,圣人则范围之,而使之不过,如治历明时、体国经野之类是已;万物之生,总总不齐,或不能以自成,圣人则曲成之,而无或遗,如修道立教、因材而笃之类是已。(《周易浅说》,第 251 页)
圣人深明易道,透过人文安顿民生。其释《复·彖》“先王以至日闭关”云:“此圣人所以顺天时而参天地之化育矣。”(《周易浅说》,第 96页)即此论圣人顺天时,立人道,参赞天地。
除顺应造化之理治天下,他亦强调修德为经世之本,如释豫云:“夫顺以动,其德合乎天矣,故虽天地亦应之而弗违,而况于建侯、行师,人岂有违之者乎?盖平日能顺动,则必得人心和乐之应;既得人心和乐之应,则可以举大事矣。”(《周易浅说》,第 69-70 页)又云:“仁义并用,而一心为之经纶,此圣人之动无不顺也,故刑罚虽清而不用,民心自服而不违。”(《周易浅说》,第 70 页)关于分封诸侯、用兵及刑罚,陈琛强调以王道仁政为依归,治国以修身为本。
王道体现于慎用刑罚,陈琛释《中孚·象》“议狱缓死”云:“’中孚’之意,就在’议狱缓死’之内。一说’议狱缓死’,则至诚可以感人,为’中孚’。此说欠亲切。’议狱缓死’不可分为二。有可疑则议狱,无可疑则不留狱。”(《周易浅说》,第 229 页)陈琛认为“议狱缓死”是中孚之心的朗现,批评前贤所言“议狱缓死”则至诚感人是将“议狱缓死”与至诚分离为二,并指出“议狱缓死”不可截为二,而当视为对该刑案的两种处理。透过对经传熨贴之诠释,陈琛揭示了圣人经世的理想。
阐发圣人顺应造化之理,发挥道德价值,实践王道仁政以参赞天地,乃陈琛对《易》的经世之道的重要体会。
结 语
陈琛治《易》,受用于程、朱、蔡清,深入读《易》,结合自身体悟,体会卦象及卦爻辞之深意,《浅说》一书正是陈琛体道心得的具体展现。陈琛对“易道”体会至深,透过深入浅出的方式呈现,岂可以浅显之作视之!
陈琛承继蔡清正视科举经术举贤的态度,透过著述、讲学,引导学子在准备科考之余,玩味经传文字,体会圣人大义,进而立身行道。此番志向及实践,实为大儒风范,远非一般指导科举之乡里先生所及。陈琛与蔡清同受时人及后人敬重。
陈琛《浅说》羽翼朱子易学,通贯《周易》经传,融会朱、蔡《易》说,结合自家体会,扣合文脉,通过适当且深入的诠解,揭示圣人深意。蔡清重在对朱子的简要说法加以详释,陈琛则重在发扬朱子作《本义》之宗旨,期许读《易》者用心读《易》。
陈琛结合朱子“《易》为卜筮之书”及蔡清“以道义配祸福”的观点论《易》的定位,释《易》则采朱子的象占说、卦变说以及朱子、蔡清的“阳全阴半”说。他对朱、蔡释《易》之语多有阐发,同时又修正了有待商榷的说法。其治《易》强调贴合经旨,玩味文字,以穷理极本为理想。“体贴经传,穷理极本”正是《浅说》之特色及价值所在,是陈琛以“正学”救正功利及重佛老时风之具体实践。
文章来源
《周易研究》
2024年第6期
编 辑 | 陈心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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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