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中的蒸肉大赛
艺笋
9月23日上午，接连数天的连绵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把整个小界镇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水汽里。远处的嶕峣山隐去了巍峨耸立的身姿，近处的房舍屋瓦洗得发亮。这秋雨，原该是清冷的，却偏偏遇上了镇里第二届蒸肉大赛——于是，足球场上，一幕奇妙的景象展开了。
由各村带来的三十七只硕大的蒸笼，沿着足球场一边一字排开，仿佛一条蒸汽的长龙。每一只笼屉下，炉火都烧得正旺；那熊熊的火光，竟把雨天映出了几分暖意。湿漉漉的空气里，开始弥漫起一种复杂而丰腴的香气——是五花肉经过长时间蒸煮后溢出的油脂香，是八角、桂皮、花椒在热气中舒展释放的香料香，还有垫在粉条蒸肉下的篦杖吸饱了肉汁后那种踏实而幸福的甜香。
人们撑着伞，在足球场上密密地站着。伞连着伞，汇成一片流动的花海。雨水顺着伞边滑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却没有人在意。他们的目光，都投向那三十七柱腾空而起的蒸汽。那蒸汽初时是凝聚的，袅袅地上升，遇到冷冷的雨雾，便散开了，融化了，与天地的水汽混成了一体。于是，整个足球场仿佛成了一个巨大的蒸笼，而天地，便是那最阔大的笼盖。
足球场下边那宽大的舞台上，王村打鼓队的大鼓敲得正欢。鼓点又急又密，像要把这秋雨的缠绵敲出几分烈性来。接着，田洼曲剧团的演员们纷纷登台，演唱了《四郎探母》《罗汉杀妻》等几出古装戏》，声音高亢苍凉，穿透雨幕，与滋滋的蒸汽声、淅沥的雨声，还有人群偶尔的喝彩与低语，交织成一片。这哪里只是一场比赛，分明是小界镇人用自己最熟悉的方式，在与季节对话，与生活唱和。
我注意到一位老人。他撑着一把黑色的旧伞，伞柄已经磨得发亮。他并不怎么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些蒸笼，眼神里有一种悠远的光。时而，他会微微仰起头，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要通过这空气中的滋味，分辨出哪一缕蒸汽，是来自他记忆深处最熟悉的那一笼。也许，他想起的是许多年前，他的母亲或妻子在灶台前忙碌的身影；是某个同样飘雨的秋日，一家人围坐分食一碗蒸肉时，那种简单而圆满的快乐。
等候的时光，因了这份期待，变得庄重而甜蜜。终于，时辰到了。由社会各界人士组成的评委们，依次走向那被服务员端上来的盛满热气腾腾蒸肉的方形铝盘。笼盖被依次掀开的一刹那，景象是震撼的。“轰”的一下，比先前浓郁十倍的蒸汽澎湃而出，如同三十七朵白色的蘑菇云瞬间绽放。那股被禁锢已久的热力与香气，排山倒海般涌向四周，连冰凉的雨丝似乎都为之一顿。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满足的惊叹。透过渐渐散去的蒸汽，可以看到笼中的蒸肉：酱红色的肉块颤巍巍的，晶莹剔透，肥腴的部分几乎要融化在篦子里。评委们细细地看色泽，品形态，然后用筷子轻轻一夹，检验火候，最后才小心地送入口中，闭目回味。
结果似乎已不那么重要。当优胜者双桥村被宣布，掌声和欢呼声响起，更多的是一种共享荣誉的喜悦。真正的高潮，是大家共同品享的时刻。人们笑着，招呼着，领着分发的一次性碗筷。雨水、蒸汽、食物的热气，混着人们脸上的笑意，一切都氤氲不清，又一切都暖意融融。
我分得一小碗。那肉入口即化，咸香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是时间与火候共同作用下的至味。香料的味道层层叠叠，却不夺主味，只衬得肉香愈发醇厚。在这秋凉的雨天，这一口温润厚重的蒸肉下肚，仿佛一股暖流，瞬间通达四肢百骸。
我忽然明白了。这连绵的秋雨，带来的本是萧瑟与清寒。但小界镇的人们，却用三十七笼蒸腾的热气，用一种最质朴、最温暖的方式，与之抗衡，与之和解。他们是在用食物的仪式，宣告着一种生活的态度：任它秋雨霏霏，我自人间烟火，生生不息。
那雨中的蒸汽，是炊烟，更是一种看得见的、温暖的乡愁。它升腾着，飘散着，最终落回每个人的心里，化作对这个秋天，最扎实、最难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