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燕谷沿革
盛期：
戈氏燕谷原貌最直接的图像材料是钱杜绘制的燕园十六景，但仅见五帧画面，并不完全写实（引自qingfan常熟燕谷：一个关于 “山” 的技艺范本、张清帆《燕园的山》及常熟燕园内的展板）。直接的文字材料可能是张丰玉《瓶花庐诗词钞》中的十六景诗，但未见全文，南京图书馆藏有全书，上图藏有词钞，待有兴趣的朋友抄录分享。
缓慢损耗期：
童寯先生走访燕园时，园主已是《续孽海花》的作者张鸿。该时期园内匾额楹联均不存，黄石山上已无楼阁，可能损毁于太平天国。《虞山燕园的变革与胜景》提到张鸿对燕园大加修葺并植桑养蚕，看来植物已有较大变化。测绘图中东北一带尚存复杂的楼阁与连廊，不知是否为盛期原貌，朱宇晖老师《江南名园指南》一书谈及 “天际归舟” 是可以远眺长江帆影的楼阁，不知是否即指此。
《江南园林志》中的燕园，前四帧是三婵娟室南院，最右或为燕谷西山南侧峭壁汀步。童寯先生以湖石山为燕谷令人费解，但其测绘图绿转廊的位置似乎更贴合十六景图
崩坏期：
这一时期燕园被各类公、私组织占用改建。50年代末陈从周先生到访时假山尚存，并有东北部旧照一帧。对比两版测绘可知过去三四十年间东北 “天际归舟” 一带变化巨大，不但新开池沼，楼廊也改为旱舫，但尚不脱题。园东南角拆除部分墙体并新增置石。此时全园虽距戈氏本意已有一定距离，但这些调整似乎经过匠师的综合考量，意境尚佳，并极大影响了燕谷今日的格局。
《常熟园林》一文中50年代末的燕园。左为金银山庭院三折桥（今绿转廊），右为燕谷东山北侧及旱舫遗迹
修复期：
98-2000年燕园得到集中修复。燕谷主山分东西两部分，东山已损毁，现状全为重建，西山大体格局尚在，但北部及燕谷山洞入口一带可能经过调整。因此燕谷现状仅有西山的基本框架、山洞和南侧汀步石壁较接近原貌。全园铺地亦面目全非，植物更是不复旧观，2010前后尚存不少乔木，今已形同荒山。假山东北一带的地形和建筑复原似乎参照的是50年代末格局。
附 顾书平面：
顾凯老师《江南私家园林》中的平面图应是50年代末和现状间的过渡版本，或为东南大学团队制作的复原方案？有三处较为特殊：1. 假山南侧花台新增叠石并意图与西山连缀一体，形成整体脉络（按童寯先生测绘，现花台可能原先就是一组山石）；2. 原东南角曲墙新增假山洞隧，东侧爬山廊平面变为折廊，赏诗阁尺寸缩小并西移；3. 天际归舟一带简化了童寯版本的楼阁，并填埋了后期开辟的水面。总体而言，这个平面以童寯先生的测绘为基础，意在尽可能还原燕谷早期的格局，并将东南一带连缀成更整体的地形。但不知何故未能付诸实践。
二 燕谷山意
总体：截溪断谷
燕谷假山整体略成一道 “屏风” 横亘庭院正中，中由曲折谷道辟为东西两山，峭壁间架设飞梁成拱桥状，正是虞山剑门的生动提炼。东西向的山体被园林边界截断，形成满园皆山的基本格局。常熟园林多借景虞山，登燕谷假山亦可西眺，过去虞山远景应更为石骨斑驳，亦强化二者的视觉联系。戈裕良以燕谷延续虞山山意，勾连园内外地形，这种 “借” “截” 结合的截溪断谷之法亦常见于江南私家园林的地形营造（详见游园杂感｜截溪断谷的江南遗响）。惜今日园外高楼林立，效果锐减。
园林内部，北部山谷意味强烈，南部新增乔木使山意弥散至平地，适当弥补峭壁戛然而止造成的地形断裂。山间洞隧、蹬道、平台能凸显发挥坚毅拙朴的特点，并联成立体路径，颇得虞山神韵。燕谷总体上能在小园之中铺展山林意境，但未能与南部山池小院进一步连缀成整体地形。
伫秋簃一带新增的乔木丰富了全园层次，延展了山林氛围。作者自摄
北面：想同岩谷
50年代末山北一带旧照颇有深邃的山林岩谷之感，山间谷道的引导性和东山的动势都极好：谷道入口短短几米却能曲折窈窕、深不见底；东山向南逶迤攀升，向北化为花台坡脚，水池西侧作岩体大片剥落状，过渡自然，富有动感；粗犷的山石铺地配合散点石与地形抬升，鲜活灵动；乔木扶疏，富有画意，《常熟园林》及《东南园墅》亦盛赞该园的种植艺术。 该区尺度近人，层次深远，曹汛先生亦以此图作为张南垣和计成所开创的大山局部、“似有深境” 的实例。
燕谷假山北部平面及效果图，改绘自陈从周《常熟园林》一文。线稿引自曹汛《略论我国古代园林叠山艺术的发展演变》
有趣的是，这个视角并不 “周正” ，由于五芝堂正对西山，因此很容易产生西山在园林正中、两侧各有谷道和山体的错觉。实际上山体西侧已达园林边界，东侧空间则远比视野中宽裕。戈氏利用山体与建筑的对位来扰乱、扩散地形感知，使人尚未入山便已迷踪失路，是对截溪断谷的创造性发挥。偏处东南的三婵娟室屋顶也强化了空间的深远。对比50年代末，现乱石铺装改为流水线式的花街铺地，植被多是球状灌丛，散点石更无一留存， 悲夫！
五芝堂视角现状，满园皆山、处处通路的迷惑感，仿佛右侧还有山体。作者自摄
原东北部天际归舟一带重修旱舫后自成山池小景，临水崖壁处理成逐级下探的断头路，略具石矶意味，情趣尚佳，但因全园水体不成脉络而略感割裂，旱舫形态也太过具象，缺乏余韵，不若参考耦园藤花舫的写意处理。
旱舫对岸山池小景，作者自摄
南面：飞燕还巢
南面气氛疏朗，牡丹-假山-屋顶形成重叠的水平层次，延绵之态横跨全园，为燕谷独有，尺度较北部的深山幽谷更偏远观和缩移。而赏诗阁、山后屋顶及伫秋簃一带乔木花台的处理又增加近人的亲切感，使之不脱离截溪断谷的真实尺度。假山往往因自身体量和视距而同时承载多种尺度和意象，在燕谷南面得到很好的体现。
除凝练虞山剑门奇景，南面亦深刻展现燕谷的主题。园主蒋氏漂泊在外九死一生，终得以回归故乡，遂请戈氏写仿故乡胜景，以表旧燕归巢之情。燕谷南面峭壁如屏，谷道如门，二者在开合迎拒间形成强烈的入山引导，这种对山中境界的期待成功将游人带入归燕的视角。以开门见山、正对谷道的直白形式反衬山后深远不尽的神秘感，一反常态，不同凡响。
燕谷假山南立面，仿写虞山剑门，有归燕识故巢之意。作者自摄
今东西二山风格差异明显，西侧峭壁为戈氏原貌，总体归纳为几个大的块面，隐隐有东奔的动势，磅礴郁结，观感整体而厚重。石壁纹理也符合戈氏大小石勾带之法，质感丰富多变。下临小潭，设步石引入洞口，回望似暗河转入洞中，浑然天成，自成图画。东山为今人增补，石块凌乱缺乏整体动势，大小和纹理也较为平均。戈氏西山峭壁的挺拔站立之姿，至东山近乎散作葛优瘫。
戈氏石壁具有连续奔腾的动态，虽不如环秀山庄鲜明，“势” 的压迫感依然很强。作者自摄
东西山纹理对比。东山石料更大，但效果平均，小料基本用来填塞零散的缝隙。西山的小料则能连缀一体，与大料形成结构和纹理上的对比。作者自摄
附：七十二石猴
三婵娟室南侧小院有金银山一座，北部银山叠缀湖石奇峰称 “七十二石猴” ，形似群猴蹿跃，童寯先生以此为燕谷，但据后人研究并非戈氏手笔。假山主体仅由数块石峰前后排布三层而成，但并不感到单薄，且远近皆有步移景异的变幻效果，峰石孔洞配合纵向节奏自有空透的韵律。峰石基座由西向东一路下探，似穿透西墙奔涌入水，又似从水下突兀而出，构成地形的整体动势。南部金山以黄石构成深壑幽谷，从门房至童初仙馆再到廊桥，一波三折，变化丰富。
由南至北，从童初仙馆至三婵娟室，院落由深山幽涧的山中局部渐入水畔石林的山外全景，地形具有破墙而入的动势。虽非戈氏手笔，但却吻合其造园思路以及燕谷假山的整体格局（详后）。
三婵娟室南院平面及金银山实景，作者自摄
三 燕谷环秀之别：松弛与紧张
假山的各种趣味似乎都能归入紧张与松弛这对概念，如高耸与平缓、激烈与平淡、繁与简、奥与旷、密与疏。环秀山庄和燕谷虽都追求 “自山前而窥山后” 的深远意境，审美取向却有明显的张弛之别。前者充满张力和变化，繁复奇异，后者则意态松弛，亲近和缓。
假山与建筑的关系
燕谷西墙低矮，远借虞山，假山体量较小，略成余脉。山体地形至庭院南部已很淡薄，未能贯通全园。环秀山庄则于高墙楼阁环抱中作高下激荡的大山深壑，东、西、北三面均引发强烈的园外地形联想。燕谷建筑布置在四界，仅东侧折廊及赏诗阁略嵌入山体，南北厅堂也留有较大的看山视距。环秀山庄则以问泉亭、补秋舫和半潭秋水一房山紧扣主山，多做近观与仰观。燕谷南北均露出厅堂楼阁的屋顶，氛围亲切，环秀山庄主峰后的局部亭檐则强化深山幽壑不能窥其全貌的意境。
燕谷与环秀山庄氛围迥异的建筑框景。上图为三婵娟室北望燕谷，作者自摄。下图为环秀山庄月台一带的连廊复原，引自郑文康《假山之假：环秀山庄假山画意下的掇山法》
游线与山体的表达
燕谷游线分散，二山南北均设上山蹬道和洞隧，地面缺乏水体限制，呈四通八达的自由形态。环秀山庄则以完整连贯、紧凑盘旋的路线引导丰富的游山体验。燕谷虽以虞山剑门为蓝本，但受体量限制，对大尺度空间激变的表达较为克制。东西二山尺度接近，几无大的地形变化，山体要素诸如洞、谷、峭壁等也处理的刚毅质拙。环秀山庄则展现激烈的碰撞，主峰、东北、西北尺度意象各异，山环水绕、高下激荡，山水要素纷繁变幻，呈现奇险华丽的美感。
燕谷与环秀山庄的假山动线。左图为作者自绘，红色路线为山洞，黄色为蹬道、山台和天生桥。右图引自杨鸿勋《江南园林论》
壮年与暮年，戈裕良的张与驰
总体而言，环秀山庄作为戈裕良乃至江南叠山艺术的代表，其多种尺度、意象的综合运用充分发掘了假山艺术承载联想与解读的潜力。此山罕见的复杂度、密集的景象组织和精准的形象描绘，反映出壮年戈裕良在创作高峰中多而不杂的 “炫技” 与意境表达的良性互动。这种对张力的强烈追求甚至过度表现，也是艺术生命得以升华的必经阶段。
相比之下，燕谷具有从容淡然、含蓄克制的感染力。全园不做夸张变化，节奏平和，风格简淡。虽由人作，似乎又并无明确的主导和干预，而是自然弥散开一种模糊、松弛的山林意味。这种平淡天真的艺术效果，虽也得益于园主回乡的背景立意和常熟虞山本身的形象特点，但作为戈裕良年近古稀的叠山绝唱，可能也体现了一代巨匠在艺术生涯总结阶段洗尽铅华、返璞归真的审美倾向。
四 燕谷环秀之同：戈氏之山的特点
两园布局多有共性，假山与建筑处理也反映戈裕良造园的艺术特点：厅堂分列南北围合出方形小园，中部以大比重假山做主景，由东西一侧院墙入园后分南北两路进入假山，接洞隧、步石、蹬道、山台、飞梁串联成整体的循环动线。较高的建筑集中于东西一侧以俯瞰全园。
小园大山可称戈氏特色，屏障般的主山引发其后的地形联想，是对张涟、计成截溪断谷的创造性继承。侧面入口分南北进入主景区的方式尚有耦园、网师园、瞻园等例，戈氏之山似乎更强调南北两种尺度的对比：环秀山庄南部有全景意味，北部补秋舫则如处大山深处；燕谷南部延绵平和，北部则想同岩谷。南北两侧一开一合，又与总体游线相串联，构成“渐入山中” 或 “出山回望” 的完整情节，使人感到恍若隔世，余味幽长。
最后，戈氏擅写山谷，假山整体由谷涧列为几个大块，再通过各类要素组织成的立体交通串联一气。将环秀山庄平面翻转后与燕谷作对照，山体作奔入界墙之势，左右夹峙成谷涧，搭设飞梁，形成深远层次。正对谷涧设一较小地形前景，也是最佳观赏位置之一（《环秀山庄与戈裕良再认识——叠山匠师方惠眼中的环秀山庄假山技法》一文中，方惠就认为问泉亭一带看山最为深远重叠，是假山最好的大面）。具体处理虽千变万化，但环秀山庄与燕谷横跨20载仍能有此相似格局，这一构图或为戈氏山谷的原型亦未可知。
文献
童寯《江南园林志》 陈从周先生《常熟园林》 曹汛《中国造园艺术》 顾凯《江南私家园林》 朱宇晖《江南名园指南》 于丁《虞山燕园的变革与胜景》 张薇《戈裕良与园林》 刘玉石《常熟—太仓地区旧园复原及其价值取向定位的思考》 石宏超《环秀山庄与戈裕良再认识——叠山匠师方惠眼中的环秀山庄假山技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