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广州市海珠区晓港地铁站走出,一路下坡行至晓园北路,穿过老城区的农贸市场,与五金店面面相觑后,竟发现这里“藏”着一家名为“卫斯理小友”的旧书店,一不留神就会与其擦肩而过。而“卫斯理”,正是香港作家倪匡小说中的人物。
十平方米空间,约一万册旧籍陈列,行人站在街对面即可将这家旧书店一览无余。店主谢生,见识颇广、谈吐谦和,习惯坐在店门口木椅上读书待客,他的身影已然同书卷融为岁月静好的风景。两年前,他从前任店主手中接过这间书店,除却临近退休时把副业做成主业的决心,过去三十余年的淘书经历,让他对经营好一家旧书店充满信心。
卫斯理小友:方寸空间的旧书江湖
文 | 《藏书报》记者 果佳音
“书店经营时间不长,而且店内比较促狭,可能不是大家理想中(旧书店)的样子”,作为旧书店主,谢生本意是为每本书静候有缘人,不过随着近年来自媒体效应作用于文化领域,卫斯理小友频频出现在广州本土探店博主的帖子里、大学生的镜头下、自媒体人的视频中,成为大家日益熟知的“紧邻菜市场的宝藏书店”“老城区的一处活历史”。
2022年末,经营了23年的日雄书屋宣告永久歇业,书店一夜之间空空如也,许多库存没有得到善终。谢生得知后,心想不如自己再来试着开一家旧书店。
接手后一个月的筹备时间里,谢生每天都以最饱满的热情投入其中,期待利用这间小小的书屋让书店事业东山再起。他利用房屋的高度优势砌出隔断,作为“阁楼书库”,同时新打了几组书架,让店面不再像收购站,虽然书架之间只能容许一个人侧身通过,最高处的书依旧需要踩着凳子取阅,但明亮整洁的面貌,为读者营造了雅致安静的读书氛围。
当地居民习惯随性闲适的生活,若无例外,书店每日中午至晚上八点营业,风雨无阻。靠墙最外一层书架摆满了文史哲旧书刊,各式各类的老版科幻小说、漫画集,包括地志、曲艺、邮集在内的广东文化旧书等,夹道与门前叠放的整理箱中还有特价的旅游杂志和老地图。与记者交谈间隙,淘书者与快递员不时来访,一位老书友刚从星巴克饮了一下午“洋茶”,精神抖擞,广东话伴随着雨落声淅淅沥沥地作响;站在正中书架前的是附近美术学院的学生,缄默却目光专注,一层层工艺美术、名家画作、书法字帖,好似只为他一人流淌的书海。
谢生讲,自己很喜欢小朋友来书店看书,广东人习惯将红包称作“利是”,面额通常是5元或10元,足够小朋友拿走几件漫画或是绘本。傍晚时分,白炽灯将店内照得通明:右侧长桌上正在运行的windows XP台式机,未经整理的几丛书堆半遮半掩着一具琉璃花瓶,而一旁的白墙上贴着谢生最为珍重的一张合影,“2017年我和书友去拜访倪匡时同他照的,这也是我用’卫斯理’命名书店的原因。”谢生爽快答道。
1992年,谢生走出校门,和很多同学一样涌入“打工潮”,在出差和旅行过程中,通过一张张城市地图,挖掘工作之余的淘书乐趣:“每座城市的商业老街都会有一家新华书店,书店都是按定价售书,不过一些老版本的定价非常可人,80年代出版的书基本在2元左右,只要遇到熟悉的,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买下。”谢生讲,在那个年代,无论是大城市还是一些小县城,买到老版本的机会随处可撷,而这也是他淘书最快乐的时代。

谢生向记者展示一张1988年出版的广州市主城区地图
他先从熟悉的古籍出版社入手,“当时我在广州北京路古籍书店,看到一套中华书局新版《资治通鉴》,定价200多元,于是想起中山大学附近一家书店的一套老版本是100多元,就马上骑车过去入手了;再比如,我当时买的《二十四史》明史部分,28本才50多块钱。”这种“货比三家”的乐趣,谢生至今回味无穷。
1979年,《读书》杂志创刊号以李洪林《读书无禁区》作为开篇,将读书作为一项崇高的事业予以正名。此后,“读书无禁区”作为一种文化口号和倡行理念,深刻影响了谢生这一代人。很多珠三角地区的书商在求知若渴的氛围中嗅到了商机,着手经营起了租书档,除了内陆市面上通行的读物,他们还将自己淘来的港台版同书友共享。一天5角钱,白天读书,晚上和书友攀比读书战绩,谢生就是在那时领略到了金庸、梁羽生等作家的文笔。
侠肝义胆、儿女情长,刀光剑影里的一招一式自此在谢生心里扎下了根,他开始将淘书目光转向港台版本。金庸、倪匡、黄霑、蔡澜是闻名遐迩的“香港四大才子”,“论及文学创作,不得不提金庸和倪匡,早年间出书成本高,速度慢,报刊就成为他们连载小说的主阵地。金庸在自己创办的《明报》上连载《天龙八部》,其间曾到国外出差,于是请倪匡代笔,只声明一条’不能把主人公写死’。本着惩恶扬善的原则,倪匡大笔一挥就将阿紫写成了瞎子。”谢生笑道,金庸后来将作品成书时,删节了倪匡代笔的大部分,“但淘书者就是有这样的好奇心,想知道初版本的面目”,为刊载原章节的底本四处奔波,在谢生及友人的淘书过程中数不胜数。
在店内、在谢生家中,随处可见各种版本的卫斯理系列科幻小说,包括倪匡用笔名“卫斯理”撰写的初版本。谢生翻动着书册思虑道,现在想要把整套集齐已经很难了。在他心目中,倪匡是众体兼备的全才作家,其创造的卫斯理用“超能力”掌控的世界,深刻影响了他的宇宙观,而卫斯理无所不能的“招数”,也为当下的科幻作品提供了灵感来源。“倪匡的想象力令人折服,但不可否认的是一些情节他也难以自圆其说,所以常常让卫斯理的’外星人’朋友出面化解写作上的’僵局’。”
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出版物精品众多,谢生准确记得这些书在书店的位置,热情地向记者介绍:自己因一本书题材有趣从而入手了一个系列,丛书是他当时选购新书的目标。“五角丛书”“中华民国史丛书”“面向世界丛书”“中国古典文学丛书”……内容新颖,封面也绘制得相当用心。谢生感慨道,如今纸质读物的衰落与网络冲击密切相关,但深层次的原因或许是现在的年轻人接触不到好书,甚至不知道众多优秀作品的存在,久而久之便消磨了求知欲。这种应引起警觉的现象,不仅体现在书籍上,更蔓延至影视、音乐等艺术领域。
“我卖书有一个原则,就是不接受讲价,因为我的书品相还是很好的,我不会借此抬高书价,而且已经尽可能将书价定到最低。”这种定价自信源于他多年淘书练就的眼力。与此同时,他也呼吁旧书业的买卖双方能够将心比心,为彼此留出良性互动的空间,这样才能对旧书业的未来有所期盼。
2017年,谢生和书友来到倪匡家中拜访。“倪匡自称自己是写汉字最多的人,写作速度很快,所以许多旧书刊都载有他的亲笔,却不一定为他本人所有,甚至他都不记得这些文字的存在。”于是各地书迷自发形成一种默契,为老人家留心其散落各处的影评、书评、底稿等,再借探望之名交还到他手中。2022年,这位香港文坛大家悄然离开人世。
谢生与倪匡的合影
不止书界名人,就连并肩作战半生的书友,也一同走到了需要告别的路口。前不久谢生得知,一同淘港台版的队伍中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眼力极好的李姓前辈。那日,不常在朋友圈传递悲伤情绪的他,回忆与前辈得闲饮茶的往昔,留下了对前辈的悼词。
书人难料,书业亦然。工作原因,谢生常住深圳,前些年深圳某大型二手书店开业时名声沸腾,书友都向这一现代化都市横空出世的旧书店寄予厚望。而轰轰烈烈的开始,竟半年后就以惨淡经营收束,“平时这家书店常常论斤卖书,很多读者认为这样很实惠,但是也招致不少非议。书店关闭得太突然了,直到欠费单贴在门口,大家才知道已经背负了60万元的债务。”谢生算了一笔账,半年欠债60万元,相当于书店每个月包括租金、管理费在内的经营成本至少10万元,若想仅仅依靠卖书来折合,按照10块钱一本来算,需一个月至少卖出1万本书。他比划着卫斯理小友的空间无奈笑道,“也就是我这一屋子书一个月内都要卖完,同时还要为书店考虑后路,至少要有10万册书保底,并且不能是读者根本挑选不出来的’呆书’。10%的周转率,这是很难做到的,所以想要经营好一家旧书店,压力真的很大。”
如今的广州旧书店在顽强生长,展现出不服输的生命力。对比几十年来的行业变迁,谢生认为,内陆的旧书业要想持续发展,既离不开从业者在经营策略上多动脑筋,也迫切需要政策支持和社会层面的格局提升。从年轻时到现在,每次去香港淘书,谢生常见知名书店门口堆满纸箱,里面不仅有收购的旧书,更有许多学者、藏家捐赠的私家藏书——这种文化传承的氛围让他不禁深思。“在孔网唯一的一家香港商铺——如今已经营了32年的神州旧书店,其老板欧阳文利先生从13岁起至白发苍苍,一直坚守在旧书业。先生是我们业界的楷模。”谢生由衷赞叹。
采访尾声,谢生回忆一路走来的自己,回想今日扎进旧书堆的读者,谈到他们和新书买家终究是不同的,旧书爱好者往往对书籍更一往情深,“很多书的内容已经熟记于心,可我们只是眷恋那份与书初遇时的感动。”谢生再次结束一日的经营,拉下书店的卷帘门,踏着月色与星辰转身而去,他痴迷于淘书的岁月已为“殊途同归”作了更好的注脚——那便是与墨香为伴,与故人旧事笑忘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