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卓荣
来源:作者授权儒家网发布,载「Loverly」2025年7月6日

《追忆似水年华》的主人公总在不经意的瞬间,由某个细微的细节而触发回忆,从而进入到过去的时光中。

我也常常有这种瞬间,那种感觉很奇妙,记忆一下子变得鲜活起来,好像就在眼前发生。过去的某个瞬间,是唯一的真实时间。人的一生不过是回忆的堆积:过去是已经发生的回忆,现在是正在经历的回忆,未来是尚未触及的回忆。

时至如今,陈明老师的声音,总会在我脑海里轻轻响起,仿佛他还在身边讲课。

(一)

刚读研究生那时,一切都那么陌生:新的环境、新的同学、新的领域。

宗教学专业只有四名学生,但是第一次上专业课时,我却发现小小的会议室居然挤满了人,位置都不够了。

这门课叫“中国宗教史”,是研一的第一门专业课。之前我几乎对宗教一无所知,更别说中国宗教了。而且,听同门说,主讲老师陈明很有压迫感,我不免有些忐忑。

等了一会,陈明老师走进来了,他的步伐不急不缓。整个会议室安静了下来,我也下意识坐的很端正。

他目光扫过全场,很快注意到了我这个新面孔。随后,他微笑着向我点点头,语气温和地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七点整,准时开始讲课。

与其他老师不一样,陈明老师鼓励大家积极课堂互动,有疑问随时都可以发问;他还会根据我们的问题和思考,调整授课内容。

每节课的最后,陈明老师总会留出一点时间,专门让我们提问。

“每个人问一个问题,我来一一作答,看看你们学得怎么样。”

这节课我上得很认真,笔记也记得很多。

轮到我提问时,我心里还有点小小的期待,我真的有用心听他的课。

下课后,陈明老师就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宗教学基础太差了。”

接着,转过来对我说:“你稍微还好一点。”

虽然被骂,却像是一种小小的肯定。

(二)

于是,我向本科生拿了一份课表,打算跟大二一起上课,恶补一下基础。

课间时间,陈明老师注意到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

“诶,你不是那个研究生吗?对对,你们基础实在太差,一周一节课根本不够,是应该多来听我的课。”

“你还是不错的。”

由于陈明老师对我的期望和鼓励,渐渐地,我对宗教学的理解越来越深入,也越来越感兴趣。

每周我都满怀期待地走进陈明老师的课堂,没有一次缺席,而且提问时总是第一个举手。

陈明老师也记住了我,“卓荣,你提一个问题看看。”

在陈明老师深入浅出的讲解下,那些曾经晦涩难懂的教义,像一幅幅展开的画卷缓缓展开。

每一次课堂上的讨论,都让我感受陈明老师的渊博,感受到思想的魅力,也让我对学术道路充满了更多期待。

毫不夸张地说,他的课上我一字一句都做了笔记,写得飞快却仍怕落下。他提到“中体西用”,我就去查“张之洞”、“康有为”;他说“成己成物”,我便去翻《中庸》;他说宗教社会学,我又翻出涂尔干。

我恨不得把陈明老师的每一句话都记下来,我感觉,任何一句话都能写一篇论文。哪怕只是他课间随口一提的例子,都会让我反复琢磨好几天。

陈明老师使我对宗教有了真正的理解:

之前我对宗教的理解来自于吕大吉《宗教学通论新编》,这本厚厚的书提出了著名的“宗教四要素说”——宗教观念、宗教体验、宗教行为以及宗教组织和制度。

但是陈明老师认为,宗教不仅仅是信仰形式或社会结构,宗教提供了一副世界图景,回答了理性所不能回答的问题,包含了生命安顿、终极关怀的深层维度。

这一观点深刻而独到,彻底改变了我对宗教的认知:宗教不再只是知识对象,而是被赋予了厚重的生命意味。

(三)

陈明老师始终以儒者自居,他强调儒家是宗教,而非哲学。在当今哲学界强调“理性传统”的语境中,显得独树一帜。

作为大陆新儒家主义的代表,陈明老师完全不同于传统上那种刻板、古板的“腐儒”形象。

陈明老师充满活力,个性鲜明,幽默风趣,言谈之间总能透露出个人魅力,让人很难不喜欢他。他学识广博,无论是中国文化,还是西方哲学,他都能娓娓道来,旁征博引。

他思维发散,善于辩论,但并不急于说服谁。只要你听过他的课,便会被他那种从容不迫、深入浅出的讲述方式所吸引。可以说,他的课百听不厌,常听常新。

学生眼中的陈明教授:学问已经融入生命,让人很难不喜欢他

陈明老师在碧泉书院圈粉无数,是公认最受欢迎的老师之一。每次讲座都座无虚席,很多人听陈明老师的讲座,并不是对他的内容感兴趣,而是被他的魅力所吸引;甚至德语系的于老师都过来坚持旁听。

说实话,一开始,我并不认可陈明老师的立场和观点,甚至多次和他在课堂上争执。

直到有一次,或许是争论得太激烈了,陈明老师语重心长地对我说:

“我说服不了你,我也不想说服你”

“如果你不是幼稚,就是太理想主义了”

“你要好好地思考你的观念”

那一刻,我沉默了很久。想了想,我那些还未成型的理论与自以为是的坚持。

我忽然意识到,我也许还没有准备好面对这个更复杂、更真实的世界。就像玄奘西行途中与外道辩论的情景一样,我原以为可以据理力争,最终却在不知不觉中被彻底折服。

后来,对于陈明老师的观点,我全盘接受。也许,并非是因为我都赞同,而是因为我喜欢他,所以觉得他说的都是对的。

我愿意认真听他的话,反复咀嚼他的思想。

(四)

有一次和导师闲聊,周老师说:“撑起碧泉书院哲学系,前三十年靠刘启良,后三十年靠陈明”。

以陈明老师对儒教的研究之深广,不仅在当代儒学界独树一帜,即使百年之后的史书,也势必为他留下几句评语。往后写这一代学人时,一定会提到他。

哪怕在学界地位如此之高,他从不曾因为自己的身份而轻视任何一位学生。

他从不摆架子,无论我们问题多么幼稚,他都认真倾听,他从不敷衍;我们也可以表达不同意见,他从不压制。

我曾用顾炎武的关于国与天下观点质疑他的理论,他却笑着说:“你能看过《日知录》,在这个年龄段就已经很不错。”

他对学生也很用心,非常为学生的学习、未来考虑。无论自己的学生遇到什么问题,他总是给予真诚而务实的建议。虽然我不是陈明老师的学生,但是每出一本新书,都会签名赠我。

陈明老师不仅在课堂上耐心教导,课下也经常邀请我们吃饭。每次饭局,不只是简单的聚餐更像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饭桌上,他喜欢边吃边聊,话题从儒学谈到社会,甚至涉及生活的点滴和人生的困惑。

真正的学者,是把学问当作生命在体悟和实践的。可以说,陈明老师的学问已经融入他的生命,他的思考、讲授、写作,都是他生命的自然流露。

陈明老师说:“以后你们当老师,也要多请学生吃饭,好好对待他们。”

“财散人聚,财聚人散。”

“卓荣,豁达一点,外向一点。”

他不经意的话总能触动我内心深处,让我学到了很多。

他从不教我们“知道什么”,而是在教“如何成为”。有时候在想,要是能跟着陈明老师学一辈子该多好啊

(五)

研三下学期,我正忙着参加各地的户外招聘会,东奔西跑,身心俱疲。

那段时间正好赶上预答辩,只能在线上进行。

打开摄像头的那一刻,熟悉的声音从屏幕那头传来:

“卓荣,你还听得出我是谁吗?”

“论文还是不错的,你不继续读博,真是出乎我意料。”

那时的我,正处在最焦虑的时候。听到他的声音,我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的声音再一次唤回我内心深处对学术的不舍。

在校最后一次见到陈明老师,是论文答辩的时候。

那天我因为刚从外地赶回来,准备得有些仓促,结果论文格式出了点问题,目录错了页码,引用也有漏标。

陈明老师没有责备,只是说:

“不怕学生有缺点,就怕学生没有优点。就像小孩子一样,在成长的过程中缺点会慢慢消失”

答辩结束后,陈明老师对我缓缓地说了一句:“要坚定。”

离校前,我收到之前给未来的自己的一封信。入学之初,学院组织我们写给“毕业时的自己”的一封寄语。

拆开信封的那一刻,除了那稚嫩的字迹,我还看到了一张折叠整齐的小纸条,是陈明老师三年前写给我的寄语——

陈明老师洒下的火种,在我心中慢慢燃烧。

我会记得他的每一句话,也会带着儒教的信念“成人成己”,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