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生不配被写成一篇自传来叙述。我只是这“世界舞台”上的一个角色罢了。但,我凭着我的信念,希望能够引到较好的前途的思想或理想中,虽然在我最后一眨眼的时候,我所看到的是一线微光,然而我也满足了。

忆儿时

 百粤顺德的龙江,被一带美丽的小山环抱着,原是一个富庶的农村,在这明媚多阳光的地方,度过了我生之第一阶段。

 我记得我父亲的音容是那么和蔼的,但从我母亲的口中,我知道更多的关于父亲的事业,当我在髫龄时候,父亲便抛弃了我们而逝了。

青年薛觉先

 常常在深夜,在黄昏的灯光下,母亲为我们讲关于父亲的一生光荣的事业,她用着怀想的心情,叙述那像一串串珍珠的故事。

 父亲在清末的时候是茂才,也曾随宦到过安徽,但终于解职归来了,在香港以舌耕为活,那时的华民政务司夏理德先生也从我的父亲学中国语文呢。而伶界中执弟子礼的更多,如蛇仔秋、肖丽湘、豆皮梅等,这或许就是我今日从事红氍毹上的影响。

 母亲常常复述着这些故事的,但她的心的创痛是随着而更深了。

 之后,我们五个小孩子都在慈和的母亲抚养下而成长起来了。

 我应该怎样地来感谢我的慈母,她在艰苦的操持下,负起了教育我们的工作,但是她却从不让我们知道她的辛苦,免得我们纯真的童心受到创伤。

薛觉先之《贵妃醉酒》

 一天,终于我的纯真的心受到创伤了,那创伤使我深邃地永不会忘记,一直到了今天。那时我是学习英文了,刚巧是缴学费的时候,而那时的环境却在艰辛之中,但慈爱的母亲却欣然地安慰着我,她却暗地里把簪珥典当,以资应付,这事她没有告许我,然而终于给我知道了。一方我为母亲的慈爱所感动,一方我却悲伤自己命运的不幸,曾经在一个深宵,我流泪到天明。

工作!工作!

 十八岁的年龄是希望与梦幻的魔力最大的时期,我和一般早熟读“生活之书”的人都是如此的,我怀着一颗热情与充满美丽的梦幻的心离开了校门,踏进社会的门坎了。

 在一个皮革厂里我做起小工来了,那皮革厂的名字是绍昌,在九龙城里的(即今之南洋摄影场当时的一角)。走进这皮革厂后,虽然工作是那么地辛苦,而所得的却那末微薄,但当时我的心情却是愉快非常的。

 哪知第一天就遭到了惨痛的打击,这打击像启示我在人生的旅程是曲折的。那天,那管工循例地引导我巡视工厂各部,使我能够明了到工作的步骤,但是一块皮革的制成,是用猛烈的药料使那坚韧的皮革浸润至于柔软,踏进这地方的人都必须换上了另一种抵抗力强的皮靴,其热力可想见了。昂然地走进,怎料足之所践,顿如火炎,幸当时我穿的皮靴,而足部也给烫伤了,设使当时穿的是皮履,那真不堪设想的。而一月所获的薪金,竟不足支付这疗治创伤的药费和履所值。

薛觉先《西施》之范蠡

 幸喜我曾经学习过英文,那时的总工目不懂英文,竟因此而擢升我做一个小工目。不久,我又升任书记,这也算是我展开了生活的第一历程。

 这工作虽然使我生活上得到了安定,然而却不能满足我的志愿。我常常想,希望有一天我能够把社会的一切的缺憾都填补起来,将以怎样方法来实践我的志愿呢?于是,凭着我一腔热血,凭着我真纯的心,我便决定将我整个的生命都供献给社会了。于是我第一步进上红氍毹上,我希望用这小剧场来将整个世界的大剧场中的一切污点都揭露出来,企望能够把熏沉的人们都走进另一条途路上,这样,我便参加到青年剧团了。

 我第一次的演出,因为年龄和舞台经验的条件所限制,我只能饰演小孩的角色。当时,或许是太感动的缘故,我在千百个观众的视线之下,颤栗地走动在舞台上,随着一阵激荡的掌声,我退回后台了,我的心还是跳跃得厉害,而意外地获得了朋友们的赞扬。终在几次的鼓励下,我演出了《做人难》《伤心人语》《夜未央》等剧。

做小先生的时候

 二十二年前一一九一九年,中国正在走向新的一步,展开了五四运动,奠定了中国文化大革新的基础。那时候,因我国在巴黎和会中失败而引起了北平学生的大反响,这时全国青年的热血都在沸腾着,革命的热血在每个年青的脉搏中跳跃着,默契着。

 年青人是容易接受革命的思想的。那时候的我也起了激剧的转变,我知道,如果使中国能够继续着坚强起来,那末非使民众的学识普遍起来不可的。就凭着这想念,当时便集合了几个朋友组织了一所平民进化学校,那校址就在贫民区里的西环三多里中。

薛觉先《璇宫艳史》之女皇

 从此我又开始了粉笔生涯了,对一群天真的孩童,我是爱护到如同自己的弟弟一样,我知道世间上他们都是最纯洁的结晶,同时他们因贫困而失掉了许多幸福的。但,这是需要我们的抚育啊!我把整个的希望都付托在这群未来的社会主人翁的身上,因为我的躯干是那末地瘦小,这顽皮的孩子竟给我加上一个绰号叫“小先生”来了。但我从没有因此激怒过,反而欣欣地接受下来,我知道他们都是纯真的。然至今已二十年了,当年的弟子,不少已成立,今日相遇,偶话当年,也不禁为之抚掌而笑。

 在那时,我们力倡新学,所以语体文(即白话文)、国语都采为课程,但是在那封建的残余下,我们是不免受到了抨击的,于是在一般的封建人物和我们邻近的几间书塾的宿儒的口中,我们又被加上了“新人物”的头衔了。但是我们并不曾因此而灰心,反之更加强了我们奋斗的意志,我知道一件事业的收获是需要艰苦地耕耘的。

踏上了红氍毹上

 我虽然是在操着粉笔生涯,但我对戏剧工作的兴趣仍未稍减的,暇时我仍从事戏剧研究。那时候,粤剧界的朋友多劝我从事粤剧,也许是他们过分的赞扬吧。他们说:“如果你从事粤剧,那将来定会放一异彩的。”

 然而在当时一般不良的积习正弥漫了整个的粤剧界,使我感到万分地失望而不敢踏进它的界域中,曾有一时我差不多完全宣告灰心的了。但那时我的好友亚觉君,他是比较了解我,他给予我新的鼓励,他劝勉我说:“我不入地狱,准入地狱?凭着坚强的意志,环境是会给人征服的。”于是我又重新地兴奋起来了。

薛觉先、梅兰芳、白驹荣、欧阳予倩之合影

 在初期我所演出而较满意的只是《宝玉哭灵》《三伯爵》《西厢待月》和《毒玫瑰》罢了。

 粤剧固然是有它的特长,但是戏剧的正宗还是在北剧上,于是我远赴上海,希望能够把北剧的精华来填补粤剧的缺憾,几年来,虽然是得不到怎样地成功,然而我亦认为微有所获了。

薛觉先:我的奋斗

 为了我个性的关系,我选择了小生的角色,因为个性的适合与演出的收效是有着联系的,有人常常问我关于这些事,如今我再写下来吧。这是我曾经对一个新闻记者的访问的答话,虽然这谈话的内容大多侧重于电影方面,但是舞台与银幔是同一样的。

薛觉先、红线女之《蝴蝶夫人》

 这是我谈话中的片段:

 中国电影小生人才的缺少,虽是事实,但并非不可以造就,可是单凭一个公司招收一些学员,而只给予一些摄影场的实习经验仍然不够的,它必须要联合电影界整个力量,共策进行,创办一个完备的电影学校,教授他们电影上的全般学术,则不患没有新的优秀人材产生的。但是电影界本身还不能团结一致,这电影学校是难以产生的。

 关于上海电影界中的小生的演技自各有所长,但因为人才缺少关系,所以不一定是他能胜任的,而受了合同的限制又不能拒演,则演出的成绩自然要损伤的。虽然一个优秀的小生,可以演得多方面的个性的戏,可是人并不是真的万能。聪明的,他的演戏个性比较广阔;天资稍次的,自然窄狭些。

 小生的服装对于表现他的个性与身份亦有很多关系。饰一个贵族的公子,不能以适度的服装衬托,就显得不调和。但一般小生,限于收入有限,又叫他们怎样去考究服装呢?

初试镜头

 我初试镜头的时候,那是十五年前的事了。刚巧我到了上海,偶然地和我的妻——唐雪卿小姐认识,她也是从事戏剧工作者。大胆地尝试中,我们组织了非非影片公司,摄制了《浪蝶》,自然那成绩不会满意的。那还是在默片时代,中国电影开始萌芽的时候,不论从技术上或器械上都使人感到莫大的困难。

薛觉先与夫人唐雪卿电影剧照之《浪蝶》

 这一次尝试,却又造成了我一生的幸福呢。在一九二七年,我和唐小姐回到广州结婚了,我应该感谢她,十多年来她给予我的不论生活上或工作上的帮助的确不少的。也可以说,我今日之成就,一半是她的功劳。

 几年来,这新兴的艺术也吹向南国了。我重新地又鼓舞起十五年前的兴趣,和天一公司合作拍摄了一部《白金龙》,而收获却使我意外地欣庆。之后我又拍了《茶薇香》和最近上演不久的《银灯照玉人》。

 虽然,我全都是演粤语片,但我却对国语片感到莫大的兴趣!我虽然是广东人,但我直觉上是以为演国语片比较容易,国语每一句话,有一句话的力量和语气,运用起来爽快自然,不似广东话强得往往不能自主。这就是粤语片中最困难的地方。

 我的演技,朋友们给我过分的爱护,使我加深惭愧着。今后,我将更努力地工作,希望能为我国电影建下了一块路碑。

(《影迷画报》1940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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