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一法师晚年照
在中国艺术现代性转型的进程中,弘一法师(俗名李叔同)堪称最具范式意义的个案。这位“二十文章惊海内”的旷世奇才,在戏剧、绘画、音乐、书法等多领域开风气之先,却在盛年毅然出家,将余生奉献于南山律宗复兴。这种“绚烂至极归于平淡”的生命轨迹,在其书法艺术中形成独特的三期演变:从早期“血肉丰盈”的碑学实践,到中期“刊落锋颖”的简净尝试,最终臻至晚年“羚羊挂角”的圆融之境。
现有研究多聚焦法师某阶段书风特征,而对其演变的内在逻辑与佛学动因阐释不足。本文结合新见馆藏文献与视觉分析法,首次系统论证其书法变革与佛教修行的三阶段对应关系,揭示“弘一体”作为“书法即佛法”的艺术实证价值。从天津博物馆藏《致徐耀廷手札》的勃发英气,到上海博物馆藏《华严经集联》的恬静冲和,直至泉州温陵养老院《悲欣交集》的究竟涅槃,这条“由艺入道”的艺术—宗教路径,为理解中国艺术的终极追求提供重要参照。
弘一法师书法
1、弘一法师书法风格的三期演变
1.1 早期(1898-1918):碑学滋养的雄健期
出家前的李叔同书法,深植于晚清碑学复兴土壤。据天津艺术博物馆藏其1896年《致徐耀廷札》可见,青年书家已纯熟掌握《张猛龙碑》的方峻笔势与《始平公造像》的浑厚体量,横画末端微微上翘的“燕尾”处理,正是刻意强化碑刻金石趣味的明证。这种“结构紧凑,体势较矮,肉较多”的魏碑风格,在1912年所作《高阳台》词稿中达到顶峰——结字左低右高的倾斜态势与斩截的方折用笔,形成“苍劲浑朴而不失逸宕”的独特气质。
弘一法师早期书法
此期书风成因有三:一是康有为“尊碑卑唐”理论影响,使其对《石鼓文》《天发神谶碑》等上古文字倾力研习;二是津门名家唐静岩指导下的系统训练,每日五百字的《说文解字》临写奠定扎实功底;三是艺术家澎湃的创造欲,在“演坛”“灵化”等横披中,侧锋翻转的用笔与开张的结构,尽显“青年艺术家勃郁的英华”。值得注意的是,即便在出家前夕,他仍将珍爱的《张猛龙碑》留存身边,暗示碑学美学始终是其书法的隐性基因。
1.2 中期(1918-1927):削繁就简的过渡期
1918年于杭州虎跑寺剃度后,弘一书法迎来关键转型。上海博物馆藏1921年《即今若觅七言联》显示,原有魏碑的方硬圭角逐渐圆融,横画从右上倾斜转为水平,字内空间由“密不透风”转向“疏可走马”。这种变化与其说是技法退化,不如视为“有意为之的形式净化”——正如法师自述:“拙书尔来意在晋唐,无复六朝习气”。
此阶段书风呈现双重性:在佛事用途的《华严经集联》中,线条简净、章法空灵,已现后期“弘一体”雏形;而致刘质平等弟子的信札却意外流露“笔飞墨舞”的艺术家本色,结体茂密开张,印证“沉藏不露的情感偶然释放”。这种“僧俗二元”的书写状态,恰反映其“艺术家与佛教徒既和谐又矛盾”的精神挣扎。书风转变的内驱力来自律宗修行——持戒需要克制艺术表现欲,而抄经弘法的需求又促使他探索“去个性化”的书写方式,这种张力最终在1927年后得到创造性解决。
弘一法师书法
1.3 晚期(1927-1942):人书俱老的圆融期
1930年代,弘一书法完成向“平淡、恬静、冲逸之致”的终极蜕变。泉州承天寺藏《佛说阿弥陀经》堪称典范:字形修长如“长脚佛”,中轴线微妙摆动,横画短促如蜻蜓点水,竖画绵长似古藤垂露,形成“疏处可走马,密处不透风”的强烈对比。这种“形简意丰”的视觉语言,被马一浮盛赞为“精严净妙,乃似宣律师文字”,其本质是书法与戒律精神的同构——“内熏之力,自然流露”。
晚期书风突破传统技法范畴,实现三个超越:一是时空超越,1938年《念佛救国联》将抗战忧思融入静穆书风,证明“书法可以同时承载现世关怀与终极追求”;二是形式超越,《悲欣交集》绝笔以减省笔画的极端手法,达到“笔已尽而意无穷”的涅槃境界;三是功能超越,1938年在泉州“两月书写近千件”的惊人产量,使书法成为“代替讲演”的弘法工具。这种“以书载道”的实践,最终成就中国书法史上独一无二的“佛家书”体系。
2、书风演变的精神动因与美学逻辑
2.1 佛教修行的内在驱动
弘一书风的“由博返约”,本质是“戒定慧”三学在艺术领域的展开。作为律宗大师,他将书法视为“不坏色法”——既可破除对形式的执着(戒),又能通过专注书写培养定力(定),最终在笔墨中证悟实相(慧)。这种修行次第清晰体现于:
戒律精神对形式简化的推动
律宗强调“诸恶莫作”的持戒要求,促使他不断剔除书法中的装饰性笔法。1927年《元妙叶禅师〈十大碍行〉》中,已难觅早年“燕尾”波磔,线条平来直去如“折钗股”,这种“刊落锋颖”的处理正是“舍离贪嗔”的视觉转化。
禅宗空观的美学显现
《心经》“色即是空”思想在书法中转化为对“留白”的极致追求。1932年《广大清净七言联》字距疏朗,笔画凝练,通过“减笔”手法(如“净”字省减三点水)实现“空故纳万境”的禅悟。这种“无技巧之技巧”,与八大山人“涉事”理念一脉相承。
华严境界的圆融表达

晚年作品如《华严经集联》,通过字形中轴的微妙摆动与笔画间的气息呼应,构建起“一即一切,一切即一”的华严法界观。叶圣陶评其“温润如玉的君子风范”,实则是“理事无碍”哲学的美学呈现。
弘一法师书法
2.2 艺术自律性的创造性转化
尽管弘一宣称“诸艺皆废”,实则完成艺术本体的升华:
从“形神兼备”到“得意忘形”
早期临摹《张猛龙碑》追求“形神俱似”,出家后提出“写字要如小儿学步”,放弃技术完美而追求“稚拙中见真如”。这种“孩儿体”并非退化,而是对书法本质的还原——将“谢无量行书样式的孩儿体”转化为“楷书形态的本真书写”。
碑帖融合的创造性解决
“弘一体”成功消解碑学与帖学的对立:横画的短促保留碑派斩截,竖画的弧线吸收帖学流转;结字中宫紧收源自魏碑,而字距疏空取法钟繇。这种“碑帖两忘”的突破,比于右任“标准草书”更具哲学深度。
“书画同源”的现代诠释
1935年《咏净峰寺》诗稿中,字形如老僧入定,章法似疏星淡月,将书法还原为“心画”本质。这种“不立文字”的禅意表达,与同期西方抽象表现主义形成跨时空对话。
弘一法师书庄贻华诗《咏净峰寺》
3、历史定位与当代启示
3.1. 技艺与精神融合的典范
弘一法师的书法艺术展现了技艺与精神境界的深度统一。其早期作品受碑学影响,笔法雄强(如《张猛龙碑》临作),中期转向帖学的冲淡平和,晚年则达到“绚烂之极归于平淡”的境界,以极简笔法传递禅意。这种演变揭示了书法创作的核心:技法需服务于精神表达。现代书法常陷入技术炫技或形式主义的窠臼,而弘一法师的实践表明,真正的艺术价值在于通过书写实现心性修炼,如《悲欣交集》绝笔以结构留白喻“空性”,将书法升华为证道的法门。当代创作者可借鉴其“以禅入书”的思路,将个人生命体验与文化哲思融入笔墨,而非止步于视觉效果的追求。
3.2. 传统与创新的辩证平衡
弘一法师的“碑帖融合”路径为现代书法提供了方法论启示。他早年深耕汉魏碑版与晋唐帖学,后期以“图案法”打破书体界限(如篆书融入金文浇铸感),形成“弘一体”的独特风格。这种创新并非颠覆传统,而是基于对传统的深刻理解。相比之下,当代部分“丑书”实践者常以反传统为标榜,却缺乏对经典的扎实研习。弘一法师的案例证明,创新需扎根传统土壤,如他对《天发神谶碑》的创造性转化,既保留碑学的方峻骨力,又注入帖学的流动感。当代书法可从中汲取经验,在尊重传统美学规律的前提下探索跨媒介(如数字艺术)或跨文化(如东亚禅墨对话)的表达。
3.3. 与稚拙派书家的异同比较
弘一法师与日本良宽、中国谢无量等“稚拙派”书家均追求返璞归真的艺术境界,但路径迥异:
精神内核:弘一的稚拙源于律宗持戒的严谨,通过理性控笔达到“无我之境”;良宽的“稚拙体”则体现日本禅宗的孤绝美学,谢无量的“孩儿体”融合儒家赤子之心与道家“复归于婴儿”的哲学。
技法表现:弘一晚年书法以结构疏松、笔画凝练为特征,是“既雕既琢,复归于朴”的自觉选择;而徐生翁的“丑书”则通过扭曲结构与生硬圭角刻意打破传统范式,更具视觉冲击力。两者的共通点在于,稚拙并非技术缺失,而是对程式化审美的反抗,如傅山“宁丑毋媚”理念的延伸。
弘一法师绝笔
4、结论
弘一法师的书法艺术是中国传统书法现代转型的典范。其价值不仅在于“弘一体”的形式创新,更在于构建了“书为心画”的创作哲学,将书法从技艺层面提升至精神修持的高度。在当代语境下,其启示可总结为三方面:
精神性优先:书法应超越形式美,成为心性修炼与文化表达的载体,避免沦为技术竞赛或商业符号。
创新的传统根基:任何突破均需以深入理解传统为前提,如弘一“由博而约”的学书路径所示。
跨文化视野:弘一与良宽的禅墨对话表明,东方美学可通过“稚拙”“留白”等范畴参与全球艺术话语重构。
未来书法的发展,或需在“冷月”(弘一式的内省)与“暖阳”(星云式的普世)之间寻找平衡,既守护艺术的本真性,又回应时代的多元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