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回


话说余大先生自从当了虞华轩儿子的老师,师生相得,日子过得挺舒服。这天,突然有人来报喜原来是被提拔为徽州府教育局副局长了。虽然比不上中举,总算也是在体制内了。这下,五河县以前不待见余大先生的那些亲戚,突然就冒出来了,纷纷前来贺喜让余大先生很是忙了几天等到要上任了,大先生邀二先生一同到任所去。二先生担心哥哥的工资不够:“哥寒毡一席,初到任的时候,只怕日用还不足,我在家里罢。”余大先生就很真挚说:“我们老弟兄相聚得一日是一日。从前我两个人各处坐馆,动不动两年不得见面。而今老了,只要弟兄两个多聚几时,那有饭吃没饭吃,也且再商量。料想做官自然好似坐馆,二弟,你同我去。”都说到这份上了,两兄弟就一同收拾行李,来徽州到任。

余大先生到任后,干得不错,那些秀才们都如遇明师经常来拜访来的时候遇到余二先生,一番交谈,余二先生也是学问高明,于是一帮读书人对这余家兄弟都十分敬佩。

这天,有位老秀才来拜访余大先生,这位老先生“头戴方巾,身穿旧宝蓝直裰,面皮深黑,花白胡须,约有六十多岁光景”感觉就像当年的周进。余大先生一看拜贴,写着:“门生王蕴。”余大先生也听说过这位,问道:“年兄莫不是尊字玉辉的么?”一问还正是,看来这位在当地还有点小名气,于是就叫王玉辉不要多礼,又把余二先生叫出来,一起坐下聊天。

讲了会客套话,余二先生问起王玉辉平时在干啥,是不是教书为业。说起这个,王玉辉就来劲了:“不瞒世叔说,我生平立的有个志向,要纂三部书嘉惠来学。”哪三部书呢一部礼书,一部字书,一部乡约书。见余家兄弟听得认真,王玉辉更来劲了,大概平时也没人理他,难得有知音,就更详细介绍起来,比如“礼书是将三礼分起类来,如事亲之礼,敬长之礼等类。将经文大书,下面采诸经子史的话印证,教子弟们自幼习学”,“字书是七年识字法”“乡约书是添些仪制,劝醒愚民的意思”。余家兄弟边听边夸这事有意义,王玉辉也不免有点骄傲了,“见门生因这三部书,终日子不停披,所以没的工夫做馆。”要我们来说吧,立德立功立言,确实是读书人毕生的追求,不过像王先生这样的书呆子,连生活都过不明白,编出来的东西能有多少学术价值大可商榷。而且余大先生问起王玉辉家庭情况,王玉辉说了:“只得一个小儿,倒有四个小女。大小女守节在家里,那几个小女都出阁不上一年多。”一看家庭就很困难。有理想是好事,作为家庭主心骨,不想着家庭生计,只投身于自己虚无缥缈的理想,其实也挺不负责任的。余大先生留他吃了饭,王先生慢慢回家。书上平淡来了一句,“他家离城有十五里”把这穷书生的窘迫写得淋漓尽致。

徐啸《闲扯儒林》|第四十八回:徽州府烈妇殉夫 泰伯祠遗贤感旧

余家兄弟对这老书生的印象倒是不错,第二天,余大先生坐轿子下乡,亲自来回拜。又一天,余二先生领着一个门斗,挑着一石米,也来到王玉辉家,把米送到王家,又手里拿出一封银子来道:“这是家兄的俸银一两,送与长兄先生,权为数日薪水之资。”王玉辉接过银子有点不好意思,余二先生笑着安慰道:“这个何足为奇!只是贵处这学署清苦,兼之家兄初到。虞博士在南京几十两的拿着送与名士用,家兄也想学他。”王玉辉备饭留余二先生坐,还拿出自己毕生事业三样书的稿子来,递与二先生看。二先生“细细看了,不胜叹息”。坐到下午时分,有人来找王玉辉:“王老爹,我家相公病的狠,相公娘叫我来请老爹到那里去看看。请老爹就要去。”王玉辉向余二先生解释道:“这是第三个小女家的人,因女婿有病,约我去看。”余二先生也起身告辞:“如此,我别过罢。尊作的稿子,带去与家兄看,看毕再送过来。”那门斗也吃了饭,挑着一担空箩,将书稿子丢在箩里,挑着跟进城去了。这丟字就很传神,其实余二先生就是为人厚道,给王玉辉面子,还作出细细看的样子,而这书真正的价值,也无非是被人丢在箩里面罢了。王玉辉一生的努力,想用来出人头地的东西,只是个空中楼阁罢了。

王玉辉赶去三女儿家,依然是步行,一走又是二十里,可见其真的是穷。到了那里,女婿已经是不行了,苦苦捱了几天,就去世了。王玉辉痛哭了一场,他女儿更是悲痛欲绝。但是这妹子哭了几天,等丈夫入殓后,冷静出来拜公婆,并和父亲道:“父亲在上,我一个大姐姐死了丈夫,在家累着父亲养活,而今我又死了丈夫,难道又要父亲养活不成?父亲是寒士,也养活不来这许多女儿!”这冷静的话听上去已经很恐怖了,但更恐怖的是王玉辉的回答:“你如今要怎样?”其实这问题不是问题,问题在王玉辉这语气实在是太平淡了,甚至带着一种期盼感。果然三姑娘回答道:“我而今辞别公婆、父亲,也便寻一条死路,跟着丈夫一处去了!”她公婆两个是正常人,听见这句话,那是又心疼,又害怕,泪下如雨,说道:“我儿,你气疯了!自古蝼蚁尚且贪生,你怎么讲出这样话来!你生是我家人,死是我家鬼,我做公婆的怎的不养活你,要你父亲养活?快不要如此!”三姑娘更加冷静决绝回答道:“爹妈也老了,我做媳妇的不能孝顺爹妈,反累爹妈,我心里不安,只是由着我到这条路上去罢。只是我死还有几天工夫,要求父亲到家替母亲说了,请母亲到这里来,我当面别一别,这是要紧的。”王玉辉作为父亲,这时候应该要安慰自己女儿了吧,没想到他竟然赞同女儿的做法,反而劝自己亲家道,“亲家,我仔细想来,我这小女要殉节的真切,倒也由着他行罢。自古’心去意难留’。”又转身对女儿说道:“我儿,你既如此,这是青史上留名的事,我难道反拦阻你?你竟是这样做罢。我今日就回家去,叫你母亲来和你作别。”

王玉辉亲家被这父女俩的话吓呆了,再三劝阻,王玉辉执意要按女儿意思去做,“一径来到家里”,这一径二字,怎么看都有点得意的样子。把这话跟老伴说了,老伴就骂了:“你怎的越老越呆了!一个女儿要死,你该劝他,怎么倒叫他死?这是甚么话说!”王玉辉反正就是一句:“这样事你们是不晓得的。”老母亲痛哭流涕,连忙叫了轿子,去劝女儿了。王玉辉呢,“在家,依旧看书写字,候女儿的信息”。仿佛这事和他一点都不相关。老母亲苦苦劝女儿,但是这妹子就是铁了心,“一般每日梳洗,陪着母亲坐,只是茶饭全然不吃”。母亲和婆婆千方百计劝她,也无济于事。等饿到六天,姑娘已经不能起床。母亲伤心病倒了,只好被人抬了回家。

这样又过了三日,到了二更时候,有人来报丧了:“三姑娘饿了八日,在今日午时去世了!”老母亲直接就伤心得晕了过去,被救醒后大哭不止。王玉辉此时却走到床面前劝道:“你这老人家真正是个呆子!三女儿他而今已是成了仙了,你哭他怎的?他这死的好,只怕我将来不能像他这一个好题目死哩!”不但说了这不近人情的话,还要仰天大笑道:“死的好!死的好!”大笑着,走出房门去了。一般我们正常人读到这一段,都恨不得穿越到书里狠狠打他两巴掌。但是细读吧,这后面“仰天大笑,还出房门而去”的动作,会不会是抬着头不让眼泪流下来,不敢呆在屋子里,被自己妻子的哭声勾起自己的眼泪?有人说了,给这种王八蛋也要洗白吗?其实吧,吴老爷子的笔下人物人性,一般都是比较复杂的,并不是简单的非黑即白,我们继续往下看。

这姑娘的事一传出去,影响就很大,“余大先生知道,大惊,不胜惨然,即备了香猪三牲,到灵前去拜奠。拜奠过,回衙门,立刻传书办备文书请旌烈妇。二先生帮着赶造文书,连夜详了出去。二先生又备了礼来祭奠”。那些读书人也纷纷来祭奠的。其实县里的领导挺喜欢这种事的,今年的道德指标这不就满分了嘛,“过了两个月,上司批准下来,制主入祠,门首建坊”。特事特办,贞节牌坊就这么竖起来了。“到了入祠那日,余大先生邀请知县,摆齐了执事,送烈女入祠。阖县绅衿,都穿着公服,步行了送。当日入祠安了位,知县祭,本学祭,余大先生祭,阖县乡绅祭,通学朋友祭,两家亲戚祭,两家本族祭”,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这么多亲戚本家。足足祭了一天,该吃饭了,在明伦堂大摆筵席。“通学人要请了王先生来上坐,说他生这样好女儿,为伦纪生色”。但是,这里转折来了,“王玉辉到了此时,转觉心伤,辞了不肯来”。这里的转觉心伤,真的是神来一笔,把王玉辉写活了。所以我们把整个王姑娘殉夫事件回顾一下,探究一下这惨剧的真相。

很多评论都把王姑娘的悲剧归结于封建礼教的毒害,说王玉辉和王姑娘是被那些封建礼教洗脑了。但事实真的如此吗?其实前面也写过,王玉辉的大女儿也是守寡在家,王玉辉可没逼这个女儿去殉节,依旧养活着她,何况真要按封建礼教,王姑娘的公婆还活着呢,她还得赡养公婆呢,怎么就这么轻易的死了。那为什么王姑娘会走上这条绝路呢,其实还是一个第一,王玉辉本来就是个穷秀才,而且一天到晚捣鼓他那三本书,根本没啥收入,再养个女儿确实养不起。而王姑娘的丈夫家,也不会是什么富贵人家,尤其要命的是,两人还没有孩子,这在当时贫穷的农村里,是很容易被吃绝户的,公婆活着还则罢了,公婆一旦去世,家产都会被亲戚瓜分,王姑娘说不定都会被卖掉,鲁迅先生《祝福》中祥林嫂就这么被吃过绝户。王姑娘也是想到了这一层,才决绝走上了这条路。那么王玉辉呢,要说逼死自己女儿,那也不至于,但自己女儿透露出想殉节的念头后,这家伙心里还是突然有点窃喜了,毕竟他自己也知道一辈子的事业,那三本书估计是没啥盼头了眼看自己女儿倒是能给自己带来意外的收获。可是吧,这家伙毕竟还不是那种灭绝人性的东海县,所以自己不敢看着女儿这样送死,躲回家了。包括后来女儿死了,他那奇怪的表现,以及县里的人请他赴宴他反而伤心了,这就很合理了。所以我们说,王玉辉也不真是什么绝情的人渣,其实就是个自私的普通人罢了。

这事过去了,王玉辉心里却过不去了这天,王王辉就跟余家兄弟说起:“在家日日看见老妻悲恸,心下不忍,意思要到外面去作游几时”。不过吧,接下来又开始妄想了,想着去南京看看,那边出版社多,说不定能把自己那三本书出版了。余大先生说道:“老哥要往南京,可惜虞博士去了。若是虞博士在南京,见了此书,赞扬一番,就有书坊抢的刻去了。”其实这是废话,估计也是知道虞博士不在南京就这么说着安慰他一下余二先生实在一点:“先生要往南京,哥如今写一封书子去,与少卿表弟和绍光先生。这人言语是值钱的。”余大先生想想也对,就给庄征君、杜少卿、迟衡山、武正字他们都写了信,叫王玉辉带去。

王玉辉年纪大了,不能走旱路,就坐船从严州、西湖这一路走。这“一路看着水色山光,悲悼女儿,凄凄惶惶”其实心里这坎一直过不去所以我们说,这家伙就是个自私的普通人,真算不上什么十恶不赦的家伙这要搁前面严贡生匡超人牛浦郎之流,现在是开心的不得了了。这一路来到苏州,正要换船时,王玉辉想起有个朋友就住在附近的邓尉山,这个朋友还特别喜欢看他那三本书,行吧,世界之大,谁还没点爱好啊,王玉辉也是觉得这样的朋友太难得了,于是便把行李搬到山塘一个饭店里住下,搭船去朋友那。不过现在才上午,这船到晚上才开。王玉辉就问饭店里人有没有风景好点的地方,对方回答道:“这一上去,只得六七里路便是虎丘,怎么不好顽!”王玉辉就锁了房门,打算出去散散心。

王玉辉一路游到虎丘去。和马二先生游西湖差不多,比如看到“又有几只堂客船,不挂帘子,都穿着极鲜艳的衣服,在船里坐着吃酒”。王王辉心里就说道:“这苏州风俗不好,一个妇人家不出闺门,岂有个叫了船在这河内游荡之理!”但是吧,又看了一会,见船上一个少年穿白的妇人,他就触景生情了,“又想起女儿,心里哽咽,那热泪直滚出来”。其实这一路上的表现,让他倒是开始像个人了。王玉辉此时已经失去了游玩的兴致,随便看了看,慢慢走回饭店,天已昏黑。

一路到了邓尉山,王玉辉来到朋友家门口,没想到进去就下了一跳,门口就贴着挽联,他朋友的儿子挂着一身的孝,出来开门见了王玉辉说道:“老伯如何今日才来,我父亲那日不想你!直到临回首的时候,还念着老伯不曾得见一面,又恨不曾得见老伯的全书。”这位还真的是王王辉好朋友了,王玉辉听了,知道这个老朋友已死,那眼睛里又是“热泪纷纷滚了出来”在老朋友灵前祭拜了一番,继续往南京而去。

王玉辉到了南京,找了个叫牛公庵的地方住下。次日,就拿着书信去寻了一日回来。没想到虞博士选在浙江做官,杜少卿寻他去了,庄征君到故乡去修祖坟;退衡山、武正字都到远处做官去了,一个也遇不着。王玉辉倒也不懊悔,“听其自然,每日在牛公庵看书”。还是书呆子本色,“过了一个多月,盘费用尽了”,就上街四处乱逛。没想到才走到巷口,遇着一个人作揖,叫声:“老伯怎的在这里?”王玉辉看那人,原来是同乡人,姓邓,名义,字质夫。这邓质夫和王玉辉还有点七拉八扯的关系,他的父亲是王玉辉同案进学,邓质夫进学又是王玉辉做保结,故此称是老伯。

两人到了牛公庵坐下细聊,邓质夫先说道:“小侄自别老伯,在扬州这四五年。近日是东家托我来卖上江食盐,寓在朝天宫。一向记念老伯,近况好么?为甚么也到南京来?”王玉辉这时吧,又把自己女儿的事情说出去炫耀了,说的还很有技巧,先夸对方家里:“贤侄,当初令堂老夫人守节,邻家失火,令堂对天祝告,反风灭火,天下皆闻。那知我第三个小女,也有这一番节烈。”乘机把女儿殉女婿的事说了一遍。所以我说这家伙是个自私的普通人就是如此,虽然为女儿伤心,但还是时不时拿出来为自己挣脸。邓质夫知道了王玉辉来南京一个人都投靠不到,现在没钱了,倒是很慷慨,把王玉辉邀请到自己住所去了。听说王玉辉想去看看泰伯祠,还答应第二天带他去。

第二天,两人出南门走到泰伯祠,邓质夫知道钱就是门票,带了几分银子把与看门的就开了门让他们进去,“进到正殿,两人瞻拜了。走进后一层,楼底下,迟衡山贴的祭祀仪注单和派的执事单还在壁上”。这里有个细节,“两人将袖子拂去尘灰看了”。说明这里已经好久没人来了,甚至连常规的打扫维护都没了。两人继续走到楼上,见八张大柜关锁着乐器、祭器,王玉辉也要看。看祠的人大概觉得这几分银子的票价就这样了,直接:“钥匙在迟府上。”两人也只得罢了。这次旅游让王玉辉道心破碎了,大概也认识到自己那梦想是多么不切实际,就向邓质夫求助:“久在客边烦了,要回家去,只是没有盘缠。”邓质夫是个好人,立刻答应道:“老伯怎的这样说!我这里料理盘缠,送老伯回家去。”不但准备了饯行的酒,还拿出十几两银子给他当盘缠,又雇了轿夫,送王先生回徽州去。不但把回程安排好了,又贴心补充道:“老伯,你虽去了,把这余先生的书交与小侄,等各位先生回来,小侄送与他们,也见得老伯来走了一回。”王玉辉此时归乡心切,立马答应,把书信交给邓质夫,起身回去了。回家后是不是还继续捣鼓他那三本书,我们也不知道了。

邓质夫挺有君子之风,言出必行,过了好些天,打听得武书回家来了,就把书信自己送去。不巧,武书出门拜客,没碰到,就向他家人说:“这书是我朝天宫姓邓的送来的,其中缘由,还要当面会再说。”武书回来看了书信,正要到朝天宫去回拜,恰好高翰林家派人来请他吃饭。要说这位高翰林在书中也是常出现的龙套,老而不死是为贼的典范,这次邀请武书有什么事,我们下回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