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些上世纪六十年代出生的人,小时候穿的是母亲一针一线精心缝制的实纳鞋。
童年时代的印象,最深刻的是冬天的傍晚,太阳落山,牛羊归栏,我收纳起贪玩的野性,一把抓起墙脚下的书包,踏雪而归。
雪花漫天飞舞,整个村子笼罩在朦胧之中。远远地就嗅到我家小院里飘散出来的幽香的柴火饭味道,檐头的麻雀拉开尖细的喉咙,炫耀着归巢歇息的满足。饥肠辘辘的我掀开虚掩的篱笆柴门,眼前呈现的永远是一幅熟悉而又温馨的画面——
宽敞的小院,咩咩叫唤的绵羊,温暖的窑洞;狭小的玻璃窗,昏黄的灯光,母亲纳鞋的身影。
缝制实纳鞋,可不是一桩轻而易举的活儿。做工复杂,工序繁缛,技艺高深,难度大,耗时长。然而,女性的创造总是柔美而坚韧的,指尖之下的精湛技艺,装点出一个个平凡家庭的快乐生活。

打袼褙是做实纳鞋的首道工序,所谓打袼褙,就是用碎布块一层一层地粘合成大小不一,或长或方的布片儿。
母亲把一些平日里积攒下来的碎布头,用剪刀一块块地修剪,去掉毛茬。然后,把一张旧报纸平展展地铺到炕面上,刷一层浆糊,铺一层碎布。刷呀,铺呀,边刷边铺;一层,两层,层层相叠……
贫穷的日子被母亲灵巧而又勤劳的双手,粘贴进了五颜六色的袼褙中。一缕缕母爱,糊裱进袼褙里,凝结成盼望儿女平安的美好祈愿,让梦想变成美丽的风景。一片片袼褙,飘浮在土炕上,汇聚成流光溢彩的快乐生活,在快乐中增添一抹幸福的色彩!
做好的袼褙压在炕席下干透后,母亲就要给我托鞋样了。记忆中,托鞋样似乎是我们母子俩一个美好的约定,因为母亲平时忙得总也没有闲暇逗我玩乐。
我赤脚站立在平展展的,带着土炕余温的袼褙上,母亲手里捏一截铅笔头,绕着我的脚掌沿画线。我的脚被铅笔弄得痒痒的,一移动,挪了位,母亲就没法画。再重来,还痒痒,我就蹲下身子笑,母亲也笑。如此这般三四个回合,我笑出了鼻涕,母亲笑出了眼泪,窗棂上的麻雀笑得展翅飞……

每次托完鞋样,母亲就嗔怪道:这孩子,不长心眼只长脚。我就反问:妈,脚长大了,可以放在地上;心长大了,该往哪儿放呀?母亲说:心有多大,老天爷就有多大。我长大成人后,回味母亲的话,她说的“老天爷”,恐怕就是“世界”——心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
打袼褙和托鞋样仅仅是做实纳鞋轻松的序曲,纳鞋底则是考验母亲耐力、指力和腕力的艰苦过程,它不逊色于负重致远的长途跋涉。
母亲依了我的脚形,把袼褙剪成鞋底样的小片,一只鞋底需要把同样的小片叠加五六层,用麻线一针一线地纳在一起,也就是人们说的“千层底”,这样才厚实、耐磨、有韧劲儿。
纳千层底用的麻线没有现成的,要用买来的蔴丕搓。母亲撕几绺蔴丕,用手指把它们的头捻在一起,然后撸起裤脚,在小腿上使劲搓,边搓边往掌心吐唾沫,如此反复,小腿上的肌肤都搓红了,纳鞋底的麻线就搓成了。
晚饭后,黄暖的灯光下,我在小木桌上写作业,母亲在炕上搓麻线。屋里静悄悄的,母亲搓麻线的“嗦嗦”声有节奏地、婉转地在屋里浮起。搓好的麻线又长又细,在母亲怀里跳跃着,绳头偶尔跳到我的脚边,好像一串串跳动的音符。

徐茂:母亲

麻线,修长而纤细的麻线,来自于母亲精湛的技艺,也来自于母亲温暖的肌肤。我在麻线的这头,母亲在麻线的那头,中间跳荡着朴素而又深厚的母爱……
麻线搓好了,纳千层底的工序就正式开始。鞋底厚,布料瓷,缝衣针扎不过去,得用锥子先打孔。针眼小,麻线糙,穿线得格外用心。孔紧,麻线不能顺滑地拉过去,得把麻线绕在锥把上使劲拽,手掌会被麻线割破,流血。纳好一只千层底,母亲的手心不知要流淌多少汗水,浸润多少血水啊!
千层底的针码,是鞋底的脸面,也是母亲的脸面。漂亮的针码分布均匀,疏密有致,一双鞋至少有2100多针码。密密麻麻的针码,好似一粒粒饱满的种子,母亲常常端详着这些种子,脸上泛起无法掩饰的甜蜜。
如果说鞋底追求的是厚实、耐磨,那么鞋帮讲究的是绵软、好看。做鞋帮要依照鞋样,那个年代,鞋样是女人们的精神美妆。小心翼翼地夹在书里,藏在家里最隐秘的地方,时不时地拿出来描画一番,因为对款式美的追求是女性永久的渴望。
鞋样五花八门,形态万千。女人们常常聚在炕头上,天女撒花似的把鞋样撒满炕头,欣赏、交流、琢磨、更新、创造……技艺的心智和才华在简陋的窑洞里孕蕾、怒放;灵巧与聪慧在母爱里激发出流光溢彩的美丽。

鞋样是纸刻的花朵,女人是水凝的精灵;纸花飘在水面上,流淌着纯洁、玲珑的艺术情趣,平凡的日子在悠长的想象中充满了芳香的爱意和缤纷的色彩……
款式新颖、美观大方的鞋帮纳好后,做实纳鞋的最后一道工序——绱鞋开始了。所谓绱鞋,就是把做好的鞋底、鞋帮连接起来。
民间曾经流传一个歇后语:绱鞋不用锥子——针(真)行。绱鞋用的主要工具就是锥子,麻线在锥子的引导下,穿梭在鞋帮与鞋底之间。一针一线,针针线线,每一针,每一线,都饱含着厚实的母爱。母亲绱的鞋,针脚整齐,鞋帮挺括,鞋底边还刮上一层白浆糊,好看。实纳鞋穿在我的脚上,浑身有使不完的力量!
小时候,我们县城东门外的街边,蹲着几个绱鞋匠,以给人绱鞋为生。做为民间的一种手艺人,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渐渐从人们的生活中消失了。
其实,做实纳鞋的工序要复杂的多,包边、圈底、抹边、槌底、楦鞋,这些繁琐的环节,都是展示女红高超技艺的细微活儿,母亲样样不敢马虎。

母亲上了年纪后,经常和我叙旧,谈起我小时候的事,她多次提及我在十二三岁的时候,一个暑假就要穿破三双实纳鞋。母亲微笑着絮叨,我噙着泪水倾听!三双实纳鞋,刚纳千层底就得六千多针啊……
我小时候听着母亲搓麻线的声音,问母亲:妈——你是怎么会做鞋的?年轻的母亲说:你姥姥的姥姥教会的。说完后,他神秘地笑了。
我上大学时,在大学的图书馆里偶然了解到,实纳鞋已经有3000多年的历史,也就是说,在我国周代时就有了。那一刻,我想到了母亲。正是像母亲这样的普普通通的女性们,用她们从来没有停歇的双手,使实纳鞋这一份温暖才有了几千年的延续,装点出一个民族重情向善、热爱生活的精神风貌。
如今,母亲僵硬枯瘦伸展不便的指头,已经无法捏起一根纤细的缝衣针;我的游走四方长满老茧的双脚,再也没有穿实纳鞋的福分了!
我的年龄在母亲愈来愈深的皱纹里增长,转眼间已经年过半百。我越来越怀念母亲做的实纳鞋,虽然我穿过的实纳鞋早已布腐了,线朽了,但母爱长在,伴我一生。大而言之,虽然实纳鞋会因为时光的打磨而消退,但它承载的文化韵味和情感传承,永远是一份温暖的延续,一抹历史的精魂。
实纳鞋,时光的印记,母爱的符号,儿女的大地!
     
徐 茂  1968年出生,山西省五寨县张家村人,中学教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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