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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年前，潘家铮误打误撞进入水电行业，从许身于水电事业那一天起，他的脚步就没有停下来，莫非这是一个工程师的宿命。

2008年11月26日，潘家铮术后化疗结束，正式出院。大病之后，他居然还像以前一样出差，真让人不可思议。“工作日志”中显示，2009年到2010年，潘家铮出差20余次。

长江、黄河、金沙江、澜沧江、曹娥江、雅鲁藏布江，80多岁的老工程师，双脚沿江河行走，壮心随浪涛飞扬。

2008年8月化疗之后，潘家铮身体恢复得还算好，2008年底开始上班，在办公室里忙公务之外，每一个月的日程安排像往常一样排得很紧密，频繁出席各种会议。会议大都在北京或者近郊，体力能胜任。在会场上，大家都知道潘家铮刚刚做了大手术，大家看到老人除了脸上有大病初愈的痕迹之外，思维、讲话和以前的区别并不大。

2008年12月13日，潘家铮刚出院半个月，他的身影就出现在黄河小浪底的大坝上，这时候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要进行竣工技术预验收，潘家铮主持其事。术后第一次出差，为期整整一周。

2008年12月，潘家铮（右一）在小浪底水利枢纽工程工地。

接着，2009年2月23日，潘家铮由北京前往四川宜宾，再由宜宾沿金沙江而上，与谭靖夷、陆佑楣、张超然、马洪琪、郑守仁5位院士和20多名专家组成的质量检查专家组，参加向家坝和溪洛渡两大工程第三次质量检查，为期两周。

2009年，潘家铮（右三）在溪洛渡工程工地进行第三次质量检查。

2009年到2010年，潘家铮出差赴工程工地检查、研讨、验收、考察共计16次，每一年不多不少，各8次，每一次大致一周左右时间。这个频度较之往年当然是稀落了，若将潘家铮60年水电技术生涯出差次数求得一个平均数，这两年的出差频度可能略低于这个数值。要知道他已经是80多岁的老人，拖着大病初愈的老迈之躯。

潘家铮的秘书受他熏陶，也是一个非常细致的人。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他手边有一个“工作日历”，哪一天到哪里开什么会，到哪里有一个什么活动，或者出差，提前在日期下画一条横杠——开会、活动或者来访，时间、地点、会议名称、出差地点、来访人名等都标注出来，一年下来就是一部工作日志。此种工作日志做法，正是潘家铮在年轻时候的“发明”。

进入2011年，这一年的新年过后，北京的天气似乎也出奇地好，都是晴天、好天，好多天里天空澄明透彻，隔着林立的楼群，能远远望见西山的山影。潘家铮的身体在这个冬天恢复得更好了，脸上看不见一点病容，大病之后的两腮下陷，现在似乎又饱满了起来。

“工作日志”的记录显示潘家铮很忙，日期下面的“横杠”一个接一个，记录得满满当当。这个月，除了1日到3日放假，从4日到31日，仅有9天显现出空档，其他18天里都有会议和活动安排。新年第一个月，也是旧历的年底，2月3日便是传统春节，所以各种活动和会议排得满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秘书感觉到潘家铮的心情很好，精神足，看不出一点疲惫。

27日，腊月廿四，这是中国南方的传统小年，这一天要进行例行体检。忙完一上午的事情，下午潘家铮到北。

检查之前，秘书特地跟医生提及潘家铮的癌症病史，建议医生可不可以格外注意一下。检查的时候，医生听见潘家铮的肺部有“啰音”，就建议他再做一个胸部CT。按部就班做好各项检查，跟医院约好，年后的2月9日再来做一个空腹项目检查。这个时候，一切还挺正常，谁也没有感到有什么异常。

那几天，潘家铮仅仅是有些轻微的咳嗽，李永立随口问他是不是感冒了，潘家铮回答说没有。大家都没有放在心上，心里想也许是气管偶尔不适，毕竟是冬天嘛。

30日，潘家铮参加200米级面板堆石坝筑坝关键技术成果鉴定。

就在这一天，会议室外面的秘书接到北打来电话：胸部CT结果出来了，在肺部发现三个小结节，根据潘家铮有过结肠癌病史的情况，怀疑是癌症转移。医院让他尽快通知单位和家属，春节之后入院治疗。

鉴定会还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消息被关在门外。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秘书作难死了，如果通知单位，单位领导一定会去看望。潘家铮是很敏感的，他能察觉不出来？再过两天就是春节，这个春节怎么过？

秘书与潘家铮长女潘敏商量，潘敏也很吃惊，但也很作难，商定春节之后再让老人入院检查确诊，也只能这样。2月8日，小儿子潘自来由上海赴北京，按事先约定，2月9日陪父亲做空腹项目检查。空腹检查第二天，潘家铮就被送入北，11日赴海军总医院做PET/CT。12日确诊，癌细胞转移到了肺部。

墨菲定律，怕什么来什么。

潘家铮显然已经意识到什么异常，尽管子女和秘书轻描淡写，说只是肺部有3个小结节，年纪大了必须仔细检查一下，排除一下其他可能。潘家铮说话明显少了，常常坐在狭小的病床上不说话。

也不是没有经过生死离别，也不是没有住过医院。人老是自然规律，他怎么能不清楚？与其说突如其来的病变对他心理上有什么冲击，倒莫如说他像退役那一天的运动健将，昔日展现飒爽英姿的绿茵场将变成自己人生的背景。

然而谁都没有说。子女和秘书没有对潘家铮说，潘家铮其实已经明白，也没有对他们说。接着化疗开始，事情再明白不过了。

潘家铮（左）与秘书李永立在一起。

有一次，潘家铮偷偷把护士落下的药品说明书藏了一份，文字全是英文，秘书并不熟识。潘家铮跟他聊，说这药是美国进口的，人家美国的药要经过很多试验，有什么副作用、用过之后有什么不良反应、对身体哪一部分会有影响和伤害，就是比咱们中药说得清楚。秘书也松了一口气，潘家铮已经开始面对现实了。

化疗开始之前，潘家铮吩咐秘书，把办公室里的笔记本电脑拿到病房来，他要写东西。

2011年3月2日，潘家铮的办公室搬进了北的病房里，病房从此就变成了一间办公室。潘家铮正式开始办公了，只不过办公桌要简陋一些了，是病房里配的吃饭小桌。秘书拿来笔记本电脑，还带来无线上网卡，手写输入板。

“工作日志”还在继续，潘家铮的工作有条不紊，那些关于治疗的记录，与被记录者之间的所作所为，好像是完全不相干的两个人。

在医院“办公室”，关于工作、关于工程，潘家铮的思考不曾停歇半步。特高压技术、三峡工程、向家坝水电站的重大技术，还有南水北调“穿黄衬砌方案”“湍河渡槽”“中线输水能力与冰害防治”“高填方渠段防渗”等等，无不在他的视野之内。

写信，写建议报告，手不释卷阅读相关资料，读书，老迈之躯更兼病患，但他的脑子没有问题。或者说，他是不想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思考。

他对自己的病不能说不在意，但总的还算达观。

2011年7月，潘家铮（右）和学生王仁坤在北病房工作。

2011年9月，历时十多年，新版《水工设计手册》终于与读者见面，潘家铮担任此套丛书编辑委员会主任。水电总院总工程师周建平他们带着刚出齐的1卷到5卷来看望。潘家铮听说他们刚从西藏回来有些醉氧，便摆手：“要休息，我去过西藏，不过没有这么强烈，打个比方，就好像炭炉上的蜂窝煤，你们年轻火力旺，需要的氧气多，我老了有一点点氧气就能将就着起来，所以就没什么反应。”

在座的人都哈哈大笑。

第二次住院之后不久，好像是对自己的病习以为常，见怪不怪，有领导来探望，潘家铮会一五一十跟他们介绍自己的病情，显得很平静，接下来就对工作在一线的后辈们说，活儿是干不完的，一定不要过于劳累、透支身体。

不说住院，潘家铮即便在平常也没有什么架子，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老人家。到老，满头银发，越显慈祥。与主治医师和护士们朝夕相处，感情非常好，护工都叫他爷爷。护理人员和护工看他工作时间长了，就爷爷长爷爷短督促他下床，到楼道里活动锻炼。潘家铮每天一看到护士上班，就笑眯眯收拾起工作的写字板，到楼道里走路。刚开始每天大致能走上8000步到10000步，后来体力甚弱，几十步也要走的。这样一直坚持到去世前一个月。

即使在这样的时刻，还有很多重大活动他必须亲自参加。此时，他还担任着国务院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组长之职。7月6日，国务院三峡建委办公室和三峡集团公司在北京召开会议，听取三峡工程质量检查专家组对三年来三峡工程175米试验性蓄水评估报告的汇报。这个会议作为组长的他必须参加，从开始的预验收、验收，到全面评估，他都全程参加。

北的住院制度十分严格，病人外出必须向主治医师请假，医师允准才可以出门。在召开会议之前，他像往常一样精心准备好发言稿，6日那天，按规定向医生请假，脱下病号服，换上平日出席会议和出差穿的那件浅灰色西装。

潘家铮在会上的发言让许多人动容。他说：“我认为报告质量优良，符合客观实际情况。我病废在医院，未尽到应负责任，深感内疚，趁此机会向所有专家表示敬意和歉意。”

除了参加三峡工程175米试验性蓄水评估汇报，2011年，潘家铮在化疗间隙，7月27日，参加南水北调专家委员会对穿黄隧洞衬砌设计变更咨询；8月10日，赴清华大学，参加高混凝土坝静力动力破坏机理与安全评价成果鉴定。

从2月入院治疗，身体还没有出现大的异常，潘家铮经常跟前来探望的人讲，放心，脑子还很清楚。不间断地工作与思考显然有助于减少病情发展带来的苦痛。到年底，他还为第三届潘家铮水电科技基金颁奖写了热情洋溢的讲话稿。

设立该奖项的动议始于2007年水电学会第六届理事会换届履新之初，水电学会和挂靠单位中国水电工程顾问集团公司酝酿设立该基金，旨在激励在水利水电工程科技创新中取得突出成绩的单位和个人，加快培养水利水电工程创新人才，宣传中国水电的卓越成就和创新成果，助推中国水电科学有序发展。

2008年5月18日，水电行业第一个以科学家命名的行业基金——“潘家铮水电科技基金”经民政部批准正式设立。

潘家铮水电科技基金开设的第一个奖项即“潘家铮水电奖学金”。自2009年起实行一年一届，用于奖励和激励各高等院校和科研院有关水利水电学科专业品学兼优、勇于创新的本科生和研究生。

检视潘家铮的水电技术生涯，他无疑是一位杰出的工程师，尽管有后来担任兼职教授的经历，他一生中倾注了大量心血，给基层技术人员传授水电技术，年轻时编著的《水工结构应力分析丛书》，就是当年辗转在各水电工地现场为技术人员开设讲座的讲稿。他在不同场合和不同文章里，表达过对大学水利水电专业招生情况的忧虑，写科普著作则意在唤起青少年对水利水电事业的兴趣。

除了称他为一位杰出的工程师，称他为一位水利水电事业的教育家也毫不为过。也因此，他对这个奖项的热情就不言而喻了。

2012年春节之后，潘家铮的病情开始恶化。他将秘书叫到身边，让他跟水电学会秘书长、“潘家铮水电科技基金”理事长李菊根联系，个人认捐20万元，请他尽快办理。此前，潘家铮接到水电学会一个关于“潘家铮水电科技基金”增加募集额度的通知，其中个人捐款募集50万元。潘家铮获悉，陆佑楣院士和李菊根秘书长各捐了10万元。这让潘家铮心里很不安，他决定捐20万元，剩下10万元由他的十位博士生捐齐。他嘱咐秘书，一定给李菊根说，希望尽快完成个人捐款，不要给会员个人增加负担。

传统的中国人，在过完春节之后才会给一年画上一个句号。2012年的春节，潘家铮在病床上度过，病情开始变得不稳定，时好时坏。

来源｜中国电力出版社

责编｜杨雨晴

制图｜张竞如

执行审核｜张越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