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走徽州223】西坑:中秋节舞龙特别好看,现仅存一座“幼祠”
司马狂/文
南宋衣冠地,贞樟荫旧疆。
苔碑封稚魄,月纛引龙骧。
金发擎珠戏,丹心淬剑铓。
十八琅玕在,风云护故棠。
因为好友江兄正夫的缘故,这些年我频繁往来歙县里东乡,最早的时候走的都是溪头往竦坑的那条路。后来,听说为了缓解汪满田的拥堵,政府出资新修了自黄村往汪满田去的路。路通了之后,正夫兄带我走过一遭,远远的给我介绍着沿途的村落,彼时完全没有这条线的概念,只听得个一知半解。直至去年中秋,我放假回家,和小潘潘一起连着几日都在找寻歙县中秋舞龙的素材,自然就专程去了一趟西坑村,毕竟此间中秋舞龙那也是名声在外的。
你别说,“六人定律”还真的是奇妙的存在。我去西坑,得正夫兄相助,联系上了远在江苏的本村人潘小伟,中秋节未到潘小伟也就没回家,于是全权委托村里的老文书潘明文先生给我们带路。我行走徽州村落的时候,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自行摸索前往,待回来后查阅资料准备成文时候,才试着能否找到当地的贤达。能如此番这般,逛村的时候,就有熟悉村内各种历史典故的人做向导,属实是我的意外之喜。潘明文老师本是教师,后来一直在村里做文书工作,家中又有当年和柯灵权一起调研时候的资料,这真是给了我天大的惊喜。我写文章时候,查阅《歙县志》更发现在文化古村那个篇章里,西坑村的主笔就是潘明文。

潺潺的西坑河,在枯水时节,寂静而温顺,水也是极为清澈的。因了河流的缘故,整个西坑村一分为二,两边各有人家。不过根据我个人的推断,早期的西坑村村民建房应该只在一岸,形成隔河相对的格局,应当是人口增加之后不得已为之的。有了河,自然少不了水埠头,有了水埠头自然就有捣衣声。也是因为有河,为了方便两岸勾连,于是河上就有了桥梁。别管桥梁大小、年代远近,对于西坑的村民而言,这就形成了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乐在其中。
我们一边往村里走,一边电话联系潘明文先生,他嘱我们在祠堂等他。西坑现存的这座祠堂,其实规模不大,甚至可以说有些局促了,和普通的民宅几乎没有区别。既没有祠堂匾额,也没有抱鼓石、门簪之类的装饰物,更不消说五凤楼那样气势恢宏的建筑。究其原因,竟然是因为这是一座“幼祠”。行走徽州这些年,女祠我见过不少,但幼祠确实是第一次见到。所谓“幼祠”那是专门祭祀幼年夭折的孩童的!在古代,孩童夭折大多是没有资格进祠堂的,可西坑却单辟一座小祠堂用来祭奠他们,这属于很少见的行为。遗憾的是,我去西坑时候,正赶上幼祠大修,脚手架拦住了祠堂的里外,没办法窥见它本来的模样。
从幼祠往巷子里拐进去,那就是西坑村最为古老的部分。途中,两栋房子中间有保存完好的“骑街楼”,楼上有格子窗,窗下有栏杆,看着又像美人靠,具体的我没上去无法核实。据潘明文老师介绍,这个过街楼最初修建的时候,作用类似于“哨所”,建造时间早于西坑的祠堂。骑街楼之下原本是没有人家的,山间匪徒要来抢夺财物,必然要从骑街楼前过,夜间阁楼上都有青壮汉子守护着,一旦有异样立马敲响铜锣,全村人就能提早准备。你看,徽州先人定居大山深处,为得就是能在乱世中求一份太平。可哪怕你就是躲在大山深处,还是会有响马滋扰,那份安宁实在难得啊。
西坑,主要是潘姓后裔聚居。根据家谱记载,南宋宁宗嘉定末年,潘氏先祖潘千文(文贵)因特殊缘故不容于家族,在州城天宁寺一带流连,试图恢复名誉,未果。遂远遁,迁居潘家湾,娶妻三里坑叶氏,不久又迁居“苦竹坑”,后因祖居村西,更名“西坑”,自此远离原本的宗族羁绊。自南宋以降,潘千文的子嗣繁衍绵长,后续发展成上门、后门、下门三大派,分别建有庆余堂、务本堂、敦睦堂。潘明文给我介绍说,当地百姓口口相传说,整个歙县拿得出手的潘家祠堂只有一个半,大阜潘家祠堂是那半个,西坑的上门祠堂才是那一个。可惜,上门祠堂如今我们只能看到残存的那些建筑基础,但那建筑面积确实很大,大山里建一座此等规模的祠堂颇为难得。
在骑街楼和上门祠堂这附近,还有一个看着就很古朴的水垒。它不是那种天然形成的一汪泉眼,很明显是前人专门修成的水渠引水而来。几步台阶往下走,水渠里黑黢黢的瞧不清端倪,边上有石磅、石栏杆,浣洗就在台阶下。之所以修成这样的水垒,可是藏着特殊的风水堪舆故事的。据老人言,西坑村后有五脉山,状若五匹奔腾的骏马。马要饮水,周遭唯有苦竹坑适合马低头喝水,于是五马并槽饮水,互不相让。这地形主兄弟阋墙,按照我目前看到的潘家资料,还真就应了地形之说。因此,潘家请地理先生另谋策略,将水流隐匿成暗坑,并留下五个明坑口,遂有了我见到的水垒。经此一变,五马并槽改成五马分槽。同时又围以村垣,养天马在村内,风水格局由此大成,也造就了此后几百年间西坑潘氏的鼎盛。
或许真是五马分槽笼住了财气,西坑代代都有贩茶为生且多有所得者。直至到了一个名叫潘启秀的前辈时期,西坑茶叶生意成为一时显赫无比的存在,其人贩茶远销闽粤两省。如今西坑人谈及潘启秀的时候总是津津乐道,说他茶叶做完找不到拣茶的工人,于是对外宣传西坑潘家茶号给工人准备的吃食与众不同,就是苞芦糊都是人间极品之味。有人将信将疑来到西坑帮工,潘启秀就特意用火腿炖老母鸡的汤煮苞芦糊,食者无不称赞,其名声也就愈发远播。潘启秀最红火的时候,西坑村中连排十余间房屋皆是他的茶叶加工作坊。潘老师带我转悠的时候,特意指着他的老宅介绍其人其事,并说屋后有小水池专门用来洗涤洋元的,可惜我不曾近前观瞧。
村子转悠得差不多了,潘老师带着我们前往扎草龙的地方,这也是我此行的核心目的。还没到扎龙的学校,远远就看见一堆竹篾散在门口。去年扎龙,主要负责人是潘明玠。潘明文介绍说以前扎龙是自行组织的,现如今是直接承包给篾匠师傅的。当然一个人是无法完成如此繁杂的工作的,所以那天在现场的还有潘明烛、潘兆平、潘有国等多位师傅。西坑的稻草龙和洪琴的稻草龙在制作方式上截然不同,西坑是先用竹篾编出一节节的龙身,下插竹竿,两节龙身相连处灵活,便于舞动。当然龙头那是要单独另外扎的,龙的精神全靠龙头展现。竹子的龙身扎好,再用编好的稻草绳一圈一圈地绕在竹编龙身之上。如今这套扎龙方法,其实是近些年改进过后的做法。
扎龙是个耗时耗力的工作,我们守了一天最终也没能目睹神龙的全貌。待到中秋当日,我又苦于生计去了排岭,未能亲身感受西坑舞龙,实为憾事。潘明文给我看过几张前些年西坑中秋舞龙的照片,里面清晰可见有个个头高大的老外,他是西坑的女婿。这项肇始于明初的全民项目,在西坑河畔的村落里已然兴盛了几百年。天空中那轮明月,一次又一次地见证了潘家儿郎们的亢奋。它看着一批舞龙汉子由年轻气盛到老成持重,再到渐渐退出舞龙的队伍,然后下一批的年轻人顶了上去。若说我们去西坑看舞龙只是难得一次地凑热闹,那天上的月亮怕就是一年又一年的践行着中秋之约了吧?今年的中秋,西坑人应该不会跟月亮失约的吧?
(上两图,图源:歙县文旅体局)
不论是在他家中蹭饭,还是我写文时候跟他微信联系,潘明文老师一直嘱我着重介绍西坑是个“红色村庄”。对于西坑当年的红色事迹被埋没,潘老师是耿耿于怀的。根据我所掌握的史料,大概率可以推测,最早进入西坑的红军队伍,应该是1934年底方志敏率领的红10军团的一部分。当时红军在歙县、祁门、黟县、遂安等周边县域内不断转移,所以才会有部队到了西坑。正是由于这段机缘,西坑劳苦大众的革命热情被彻底点燃。形成了以潘理达、潘炳生、潘三黑、潘德顺、潘伏德、潘明灿、潘仲来、潘眙行、潘顺安、潘眙耕、潘伏义、潘小善、潘正和、潘眙青、王春生、王焕文、潘来寿、潘明亮等18人为核心的第一批民兵组织。此后的那些年,西坑一直都是红军(新四军)在歙县的重要活动点。虽然歙县档案馆里有相关文件记录了西坑的这段往事,但真正能知晓的人还是少得很。
作别西坑前,小潘潘请潘明玠师傅给她扎一个迷你版的草龙。潘师傅被这个要求搞懵了,他只扎村里舞的龙,这种迷你的小龙真不知道如何处置,倒不是扎不起来,而是完全不知道如何收费。最终在周边人的一个劲劝说下,潘师傅才核算了所需时间,忐忑地报了价格,并且一直说着,要是不好你就别给钱,这就是大山里最质朴的山民。就如同我两手空空跑去潘明文老师家蹭饭,他不仅没有怠慢,反而嘱咐夫人多烧几个大菜一般,都是徽州山民最为让人感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