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才子佳人有三笑,季子有三让,都是江南士子情怀。

季扎让的是王位,是至高无上的权力,这一让,非比寻常,不寻常的事情就会出难题,让人敬意多一点,还是疑惑多一点?唐伯虎的三笑已传为佳话,季扎的三让也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世代传颂。 

按西周的宗法制,季扎是没有资格当王的,问题都出在他老父亲吴王寿梦身上,是不是全天下的父母都比较喜欢小儿子?民间这样,做王的也这样。

在中国的儒学传统里,“兄友弟恭“,弟弟弱小,做兄长的备加爱护,吃穿都要让着,如果被欺负了,还要帮着去出头。如此这般,父母宠,兄长护,做弟弟的难免有忘乎所以,恃宠而娇,不过也有懂事早的,比如孔融让梨,一个梨就让出了好名气,从此被冠上了名士的雅号,李膺说孔融,“少时了了,大未必佳。”结果被说中,那是后话,这里不提。

《公羊传》说,“……余祭也、余昧也,与季子同母者四。季子弱而有才,兄弟皆爱之。” 季扎排行老四,身体弱小,从小受兄长庇护,自不待言,但季扎有才,被老父亲特别看重,梦寿临死有言:“昔周行之德加于四海,今汝区区之国,荆蛮之乡,岂能成天子之业乎?且今子不忘前人之言,必授国以次及于季扎。”

吴人蛮勇尚武,季扎的兄长们个个莫不如是,唯有季扎,以才情与贤达著称,声名远播。王业初创,干系重大,寿梦为强国计,欲传位于季扎。

【2】

吴国在寿梦这一代,突然崛起,这跟越国的突然出现,颇为相似。东南蛮荒,黑夜漫长,到了寿梦这一代,如梦方醒,大地瞬间畅亮,人们欢呼雀跃。但谁还记得此前的那段黑暗呢?直到现在,我们也没有弄明白,在江东大地上,突然冒出一个”勾吴”国,有个叫梦寿的人,自称吴王。

“泰伯奔吴”的故事,大家一定听多了,它给人的印象,似乎吴国早就存在了。史籍记载,从泰伯传至寿梦,历16代。

《史记·吴太伯世家》:“吴太伯,太伯弟仲雍,皆周太王之子,而王季历之兄出。季历贤,而有圣子昌,太王欲立季历以及昌,于是太伯、仲雍二人乃奔荆蛮,文身断发,示不同用,以避季历。季历果立,是为王季,而昌为文王。太伯奔荆蛮,自号勾吴。荆蛮义之,从而归之者千余家,立为吴太伯。”

司马迁对于吴国的起源,写得很详细,一代接一代,《史记》是纪传体,纪传体的好处,就是不用编年,吴国就有这么些王,解释权在我。司马迁说他的参考书是《尚书》,后人抄前人,赓续至今。不过 现在有了考古学,让我们获得了一个让时间倒流的方法。

在陕西凤翔,出土了一个西周晚期的青铜器,散氏盘,又叫夨人盘,内底刻有铭文,内容是一份土地转让契约,讲述了夨人攻击散人,造成土地损失,最终夨人割地赔偿,重新勘定彊界,盟逝……等事宜。

说到散人,我们是有迹可循的,宝鸡南秦岭北麓有大散岭,岭上有关隘,为大散关,陆游有诗云,“楼船夜雪瓜州渡,秋风铁马大散关。”一首诗,让我们记住了这个关隘,也留下散国的根。

夨国,即吴国。《金文诂林》说:“夨国名,疑吴字省口,犹周之省口作田也。” 夨,从口,从虎,故夨,吴、虞为同一字的不同写法。这一点在史籍中皆已通用,毋庸置疑。

 夨国,与散国相邻,在陇县以南一带,那里有一座吴山,不要以为这是在牵强附会,这个吴山大有来头,为古代四镇之一。我们自古有“五岳四镇四渎”的说法,东镇沂山,西镇吴山,北镇医乌闆山,南镇会稽山。吴山虽是陇山山系的一个支脉,但历史悠久,相传为吴回部落的聚集地,吴回,就是火神祝融,人类始祖之一。

说到这里,“泰伯奔吴”是不是该有了新版本,泰伯去的有可能并不是千里之遥的东南海滨,而是周原附近的夨国,也就是吴国,从地理上来看,夨国是泰伯可以到达的合理区域。

回过头来,再看看“泰伯奔吴”的背景吧。

《史记》给出了一个“泰伯至德”的理由,这和季子让国,如出一辙,好像吴人有让国的传统似的,现在把两人放在一起,前后呼应,搞得老百姓拍案称奇。但季子让国时,他的兄长们都没有提起过先祖的这份至德,也没有拿先祖来做榜样,所以,我们还是不要自作主张,生搬硬套。

古公亶父也喜欢自己的小儿子季历,觉得季历贤能,泰伯也识得大趣,便和二弟仲雍一起,离开了周原,避位让贤,这样的记载,明显是被司马迁渡了金的,在这里,史学承担了教育的功能。

周人在北方戎狄的压迫下,不得以离开了世代居住的豳地,也就是现在的陕 西彬县、旬邑一带,南下来到了岐山脚下的周原,而周原也不是什么天堂,这里盘踞着各种羌人,为了活下去,周人开始与羌人联姻,季历就是古公亶父与太姜的儿子。太姜,姜姓,姜同羌。

周人的兴起,一直都离不开羌人的帮助,或者两者根本就是合作关系,我们最熟悉的人物,就是姜尚,他应该也是羌族首领之一,明代创作的《封神榜》搞了那么多噱头,人物关系搞反了吧,是周人寻的羌人,而不是羌人凑上去的,姜子牙直钩钓鱼的故事,大概率也是周人所编。不过双方合作还算愉快,剪商后,这一支羌人也获得了回报,姜子牙被封于东夷旧地,成了齐国的开国之君。

周人在联姻中获取的成功经验,在接下去的几代人也得到了复制。

季历娶了挚仲氏的太任,殷商王室之女,一个西垂小邦,得到了宗主国的支持,这让周人的地位,得到了本质上的提升。有关这次婚姻,《诗经》有云:“挚仲氏任,自彼殷商。来嫁于周,曰嫔于京。乃及王季,维德之行。大任有身,生此文王。

且不论季历贤能与否,他即有羌人的支持,又有商王室的扶持, 而泰伯,仲雍都只是根正苗红的周族子弟,接班人没得选啊,这也是周人的唯一选择。有人说,泰伯也可以留下来,做个富贵闲人,那是想多了,那个嗜血成性的年代里,还是本能的反应比较可靠一些。

事实上,泰伯和仲雍选择了奔吴,走上了一条谁也说不清楚的逃亡之路。

【3】

镇江的大港镇,位于长江南岸,如果你来到江边,就会看到一排排矗立着的红色吊机,大货轮各就各位,装船卸货,岸上的货车排着队,缓缓地移动着,偶尔会发出几声饥饿的叫唤。

这里是镇江港,和其他港区一样,一个大港,会带来一个小城市,大港镇在车来车往中不断地壮大,现在的大港镇,已经升级为镇江新区,街道整齐,高层建筑鳞次栉比,一座崭新的现代化新城。

在这样一个城市里,你要找几个山包确实不算太容易,如果你去过镇江博物馆,就会对大港镇刮目相看,镇江博物馆的青铜器陈列馆中,还原了大港镇的山陵地貌,那些隐约在城市中间的小山体,几乎都有西周青铜器和德清窑原始瓷的出土,尤其是烟墩山、北山、磨盘墩、魏家墩、母子墩……也就是说,这个繁华的城镇,曾经是西周时期勾吴国的王陵区。

烟墩山就在长江边了,找着烟墩山路就可以了,小山体在一个拐弯处,如果没有山边上的二块石牌,这个不起眼的小山,没有人会注意它。然而在这个小山的土墩墓里,出土了很多的原始瓷,和青铜器,其中就有著名的“宜侯夨簋”,夨簋的出土,让我们终于在历史的迷雾中,终于摸到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吴国,虽然没有温度,但有铭文就行。

夨簋底部铭文是这样记录的:“在四月丁未这一天,周康王察看武王、成王伐商图,又看了东方地图。康王对宜地进行了占卜之后,面向南,命令虞侯矢说:把你迁到宜地,赐给你好酒一卣、圭瓒一陈,红色弓一张,红色矢一百,黑色弓十张,黑色矢一千。赐给你土地,包括川、田地和宅邑。赐给你人口,包括王人、和庶人。宜侯夨为感激和纪念周王朝的封赐,特地铸造了这件宝器。“

当我们还在争论“泰伯奔吴”的时候,吴国的实证来了,这是在江东大地出现吴国最早的记录了,镇江大港一带,古宜地,虞侯徙封于此。

郭沫若等一干考古专家说,这位徙封的虞侯就是周章,但《史记》中说周章是周武王时期分封的,武王灭商,寻泰伯、仲雍的后人,得周章,听说周章已在吴地为君长,便封其为吴国之君,另封其弟虞仲于夏墟,称为虞国,在现在山西平陆,也称“北吴”。

行走丨三让

那周章已经在哪里称了王?这又成了历史疑案,郭沫若等人这样的说法,意在缝合历史的缺口,我们还是可以认为,周章称王的吴国,还是在陇县一带的那个夨国。我们在翻阅历代吴王的名号时,周章之前为仲雍、季简、叔达,都是中原名字,而周章之后为熊遂、柯相、缰鸠夷、余桥夷吾……等等 ,就非常蛮夷化了。

从“宜侯夨簋”的铭文来看,真正奔吴的,不是泰伯,也不是周章,那是这个宜侯,从宜侯到寿梦,有13位国君,只有其名,不闻其事,说到底寿梦出现之前的吴国历史,还是一片空白。而这个由虞侯改任的宜侯,在此后的400多年,也不知道自称宜国,还是吴国?

【4】

不管怎么说,吴人来了,当吴人的旗帜插满江东大地的时候,这一方山水瞬间变得生机勃勃,畅亮无比。

在春秋时期,楚国是最早僭越称王的,楚武王说,“吾蛮夷也,不与中国之号谥。”随后吴越两国突然崛起,皆称王,其实这三国都是蛮夷出身。

虽然这三国调子都起得很高,但身段都放得很低,公元585年吴王寿梦元年,寿梦就急匆匆出使中原,他急着要有个身份,他跑到东都洛邑,在庄严的礼乐声中,完成了认祖归宗。这时候的周王室,已日落西山,正是众叛亲离之际,今有寿梦主动来投,自然很高兴,也赐了很多的礼物,主要是礼器、乐器吧,吴人稀缺,稀罕。只是我们无法猜测,吴王寿梦是如何和周王室攀上这门亲戚的,是因为泰伯奔吴,还是虞侯迁宜? 

给自己找个好祖宗,倒也不是吴人的专利,在那个“尊王攘夷”的大背景下,越国说自己是夏人之后,楚王说自己是颛頊高阳氏之后,一个比一个牛,相比之下,吴王寿梦认的这门亲戚,还是最接地气的,吴国一下子加入宗周的大部队,东南蛮族,一下子变成了礼仪之邦,摇身一变,乌鸡变凤凰,翻身速度之快,让诸侯猝不及防。

在中原诸夏的秩序里,寿梦让他们接纳了吴人,而季扎则要让他们高看一眼了。季扎闻达于诸侯,和他外交官的身份有莫大的关系,在频繁的外交活动中,季扎结交了各国的名士、政要,像晋国的叔向、郑国的子产、齐国晏婴等这些有名望的人物,和他过往甚密。

季扎挂剑的故事,也是家喻户晓的。

季扎北上出使鲁国,途经徐国,徐君看上了季扎的宝剑,称羡不已:“好剑啊。”季扎见此情境,便有了赠剑的想法,君子成人之美,奈何使命在身,佩剑也是一种礼仪,便先去了鲁国,待季扎访问回来,再次途经徐国,想把佩剑赠予,没想到徐君已溘然病逝,季扎便把宝剑挂于徐君墓前,以兑现自己许诺。

其实,他与徐君之间,也没有什么口头约定,季扎遵守的是对自己内心的许诺而已。周礼六行,其五为“任”,任,信任,谓信于友也,季扎也以“任”为信条,理会,践行。

季扎凭着对周礼的奉守,不仅让各国改变了对吴国的看法,随着吴楚战争中局面的扭转,季扎也获得了外交的主动,在鲁国,他听到了当时保存最完备的周朝乐歌,在演秦《诗经》时,当时并没有报幕,有些人说这是鲁君故意试探季扎,结果季扎每听一曲,都能正确地说出曲名,并为之点评:“美哉,泱泱乎!”,美哉,沨沨乎!“,这使鲁国朝堂大为惊讶,一个荒蛮小邦,也有如此修为,这回轮到鲁人固步自封了,吴越崛起,中原声乐,早已请入东南诸邦,何况季子?

那一年孔子8岁。孔子对季扎的敬仰,犹如星辰日月,孔子一生,都把季扎当成自己的老师,孔子称颂季扎“天民”、“以义正人”,“习礼”。这些思想,后来都成为儒学经典之一。季扎死后,孔子亲手书写墓碑,“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史称十字碑,据说孔子亲篆的碑文只有两处,一为比干墓,一为季子墓。

现在,丹阳延陵镇季子庙里的墓碑和江阴申港季子祠里的墓碑,虽为后人拓印,不过也值得瞻仰。

【5】

孔子如此推崇季扎,除了他卓越才情,君子风格,更在于他让国的至德,孔子说:“吾学周礼,今用之,吾从周“,儒学从周,后世奉为圭臬,世界文明大多中断了,只有华夏文明生生不息,这跟儒学有关,几千年来,儒家思想根深蒂固,像一枚古老的芯片,植入大脑,成为了中国人的一种集体无意识。

无疑,孔子作为一个教育家,他是成功的,他也想尝试,让教育家成为一种政治家,他周游列国,结果处处碰壁,其实两者之间,并不能等同,教育有教育的功能,而政治家往往“经世致用,注意事功。”

我想吴国的子民,也和寿梦一样,非常期待季扎来承继王位,把吴国发扬光大,但事实,可能没有想象的那么美好,作为周礼继承最好的鲁国,在诸夏中也只是处于中下游的水平,甚至在军事上,还需要吴国的庇护。如果是文质彬彬的季扎当了吴王,把治国理政,搞得和鲁国一样繁文缛节,那要如何面对如狼似虎的越国呢?

季扎让国的意义,还是留给教育家比较好,取大义,舍小义。季扎说, “礼有旧制,奈何废前王之礼而行父子之私乎?“礼制不允许啊,天生文弱的季扎,以退为进,实际上是两全其美,不枉季扎一世聪明。

在一番谦让后,吴王诸樊在尴尬中登上了王位,开始还是临时摄政,在寿梦的眼里,除了季扎,其他几个儿子,都是赳赳武夫,不值得托付。其实,大争之世,更需要勇力,吴王诸樊死于吴楚战争,吴王余祭死于吴越战争,君王死社稷,春秋时期无不都是君王带剑持戈,冲锋在战场的第一线。 

吴王余祭,也是一番推让,出于对这位小弟的尊重和赞赏,他封季扎于延陵,继续担任外交事务。每一个人都能去做自己擅长的事,那应是最好的人性秩序,那时候的吴国,也是政通人和,国运顺遂。

可惜余祭在位仅有三年,接下来是吴王余昧,同样是还是一番谦让,这一家人每到王位交接,推来阻去,成了常规操作,最后烦不过,官也不做了,便跑到舜过山隐居种田去了。

舜过山在今天的江阴境内,临近长江,或者说临近大海了,在春秋时期,长江的喇叭口还在镇江丹徒一线,往北还是汪洋大海,南岸因丘陵阻挡,与今天变化不大。大江大河走向,也遵循“欺软怕硬”的原则,长江的南岸,因为有山,拥有比较稳固的海岸线,舜过山周围,还有一众的小山,如秦望山,鹤山、石堰山、鸡笼山、凤凰山……等等,这些山体延绵起伏,被称之为延陵。

《汉书· 地理志上· 会稽郡条》载:“毗陵,季札所居。江在北,东入海,扬州川。“延陵,汉时改称毗陵。季扎封在延陵,后人称“延陵季子”,不过,延陵邑具体在哪,已经没法考证了。

在江东地区,又出现一个与舜有关的地名,往南不远的常熟还有一座虞山,虞山上还有仲雍墓,周章墓,两个主要人物,似乎可以成全一个《史记》版的吴国起源。

但在这些地名的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我问查家湾的人,为什么叫舜过山?他们说,舜来过的地方呀,山顶还有一座舜庙,语气更笃定了。那还有没有季扎的遗迹呢,他们说没有,没见过,我一时愕然,实际上季扎的行迹,要比舜的传说可靠得多。

山下有舜河,后来称焦溪,现在叫新沟河,河道笔直、宽阔,一定是经过了多次的疏浚,只是名字越来越不讲究了,现在的新沟河,水上运输十分繁忙,不断有水泥船缓缓经过,“突突“的声音单调无趣,时不时地打断我的胡思乱想。

不过,在舜过山往北的申港镇上,建有一个季子祠,前后二重大殿,最后面还有一个季子墓,申港镇临近长江了,季扎死后为什么不葬在舜过山,而在几公里之外的平原上,当地人说这里原来还是一个江中小岛,那倒也是个好去处,生前死后,都落个清静。

我站在季子祠高高的台阶上,向南望开去,平原上的秋天格外美好,长风万里,稻谷飘香,这里已是富庶小城,申港镇上人来人往,车流不息,多么熟悉的人间景象啊。季子祠对面还有个戏台,那里一定经常上演“季子三让”的故事,历史不宜较真,只要有意义,人们就会一直听下去,看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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