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放着大路不走,我喜欢有点曲折的翁金线,我迷恋公路两边的树,这条1925年建成的路,也快100年了吧,樟树,枫杨,梧桐,它们高大的树冠交集在一起,在我们头顶,阳光稀疏落下来,像一条时空隧道。

翁金线上,车要慢慢开,身边不时有骑行的车队超过去,发出一阵阵欢快的声音,像一种古老的活力,裂帛而出。翁金线,曾经是杭州到上海唯一的公路,现在退居二线,它华丽转身,成了百里钱塘、国际旅游线上的生态绿道。

翁金公路原本就是一条备塘,旁边就是海塘,海塘延绵,伴着滔滔江水,钱塘江每天都有潮水逆流而上,经常吸引一拔人,伴着奔跑,海塘大多数时间是安静的,塘上有很多钓鱼的人,他们好象只负责把一排排渔杆甩到江里,然后就不用管了,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

翁金线连接着乔司,连接着杭海路,杭海路也是备塘吗?现在的杭海路,有的改道,有的拓宽,起码是四车道了,不再像翁金公路那样弯弯扭扭了,我经过杭海路,有时忍不住要发一下呆,快要不认识你了,杭海路。

杭海路附近,必然有古海塘的,那些古海塘,沉睡了有一千年了吧,如今,它们感到不安起来,那些打桩机的重锤会不会砸到你们?城建发展太快了,快得让人有点恍惚,在挖运河二通道的时候,我们挖到了古海塘,古海塘,我们又见面了。

【2】

九堡建了一个海塘博物馆,展示了杭州湾的变迁,和海塘史。九堡,清代守海塘的第九个堡房,运河二通道的出口是八堡,杭海路上还有四堡、五堡。堡,是军堡,钱塘江边的这些堡,不是用来打仗,是守海塘,海塘之患,犹如边患,从杭州到上海,九十四堡,从西数到东,数到十三堡,大概可以出杭州了。

钱塘自古繁华,这繁华,就是靠海而来的。从凤凰山脚下,一圈一圈往外筑海塘,汉代华信筑海塘,围出了西湖,五代吴越国钱镠筑海塘,围出了老杭城。

吴越国占着东南十三州,只想保境安民,钱镠不想参与中原混战,家门口的海潮,还是要斗一斗的,“钱王令矢人造箭三千只,募强弩五百人以射涛头。”至今“钱王射潮”的雕塑,还威武地矗立在滨江大道上,滨江大道种满了樱花树,冬去春来,樱花在海潮声中漫天飞舞,石头基座上的钱王张弓搭箭,迎潮而上……

钱王射潮,是真人真事,也是形象工程,捍海,归根结底还是要筑海塘,越人筑的是土塘,汉魏时期,是土石混用,钱镠采取的是“竹笼木桩法”:“以大竹破之为笼,长数十丈,中实巨石,取罗山大木长数丈植之,横为塘。”用竹笼装石,然后一层层堆起来,然后横杆、竖桩固定。这样的做法,“重而不陷”、“散而不乱”,结构稳定,大大提高了海塘的抗冲击能力。

1985年政府建立交桥,又挖到了它们,这条海塘,主要集中在江城路一带,江城路,曾经是江与城搏奕的地方,如今,我们在这条路上上班下班,急匆匆地来,急匆匆地去,海潮退去,人潮汹涌。

【3】

现在的人,做什么都是急匆匆的,出门旅游,也是匆匆打个卡,乾隆皇帝出门游玩,也喜欢打卡,他的龙舟慢悠悠的,沿着江南运河,走一程,停一程,杭州是大运河的终点,他移驾登岸,住在孤山行宫,喝龙井茶、访古道,写诗、题字。

乾隆皇帝下江南,争议不断,乾隆皇帝自己说,他下江南,主要是为了河务和海防。既然这么说,杭州就不能多呆了,他应该呆在海宁,呆在盐官, 1945年以前,盐官是海宁的州治,或县治。老百姓眼里,盐官就是海宁,在盐官,看海宁潮。

顺着翁金线,大都是去盐官看潮的,尤其是八月十八,翁金线上人满为患,乾隆不用挤翁金线,他走的是上塘河,上塘河从杭州出发,经长安镇,在盐官入海。乾隆看潮时,臣工们都不太敢靠近,他站在海塘上,眉头紧锁,他听到的“沙水奏报”,不是这里塌,就是那里塌。

钱塘江在赭山和航坞山之间,流淌了上千年,到了清代,向北摆动的幅度越来越大,杭州湾北岸开始变得虚弱不堪。潮起处,如蛟龙入浅滩,一个翻身,万物俱废,只留下一条条水道,一个个荒滩,堡兵也陡唤奈何,从杭海路和翁金线的东南方向望出去,到处都是亮晶晶的海水和白晃晃的沙滩。

大学士嵇曾筠反复上奏,请筑“鱼鳞石塘”。他是有依据的,雍正十三年风潮袭击浙江,重创钱塘江海塘,唯有鱼鳞石塘岿然不动。

鱼鳞石塘,是指海塘的外侧,看上去像鱼鳞,鱼鳞层次分明,严丝合缝。鱼鳞石塘的做法,就是用大条石“T”字形纵横叠砌,再用铁锔扣榫,条石与条石之间,用糯稻米打浆灌砌。“排桩若马齿之毗连,登石似鱼鲜之栉比。根基巩固,严若长城;表里坚凝,直同峭壁。”任凭潮水如何冲刺,也无法撼动,我们在老盐仓看回头潮,就是看潮水正面撞在坚实的鱼鳞塘上,飞溅数十丈,然后悻悻回头的样子。

鱼鳞海塘成功挡住了潮水,锁定了钱塘江北岸,保住了杭州、嘉兴、松江三府。孰不知,这个南太湖平原,左右着整个国家经济命脉,康乾之间,环太湖的7个州府,上交的皇粮定额,几乎占全国的一半,实为天下粮仓,何况这里还有盐和丝绸……

“朕稽典时巡,念海塘为越中第一保障,比岁潮势渐趋北大亹,实关海宁、钱塘诸邑利害。计于老盐仓一带柴塘改建石工,即多费帑金,为民间永永御灾捍患,良所弗惜。”

既然是国计民生,乾隆要做的事情,似乎只剩下掏银子了,这种鱼鳞海塘所用的大条石长5尺、宽1.6尺、厚1.5尺,材料加运费,初步估算,每丈就要5两银子,海塘数万丈啊,这样一年下来,费用不下10万两。生性节简的雍正皇帝一听,吓得龙椅也坐不住,鱼鳞海塘的事情就没有普及下去,到了乾隆手里,祖孙三代也积攒一些家底,形势所迫,硬着头皮,也要和海龙王搏一把了。

【4】

行走丨废园,或安澜记

盐官城西北的安澜园,是乾隆下榻的地方,既是行宫,也是工程指挥部。安澜园,当地人称陈园,是文渊阁大学士陈元龙的私家花园,陈元龙从朝堂退下来,还归桑梓,他把这个园林,做了一番修整后,改名为“遂初园”,意思是仕途荣归,老死乡里,遂了读书人的心愿。

陈元龙去世,园子留给了儿子陈邦直,现在乾隆来了,随驾二千,这么大一个队伍,还能住到哪里去,小小盐官城,只有陈家这样的高门大户可以接待了。

为了恭迎圣驾,陈邦直对园林进行了升级,从六十亩扩建到了一百多亩,《南巡盛典》记载:“迨愚亭老人扩而益之,渐至百亩,楼观台树,供憩息、可眺游者三十余所,制崇简古,不事刻楼。”也就是说,陈园的风格,并不是以奢华见长,而是 “镜水涟漪,楼台掩映,奇峰怪石,秀峭玲珑,古木修篁,苍翠蓊郁。”以简古取胜。《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随驾来到海盐,沈复也热衷于园林的虚虚实实,他把陈园和苏州狮子林做了比较,认为“以此园为第一。”

北京的皇家园林奢华大气,江南的陈园小家碧玉,别有一番风味,不过此时的乾隆,在园子里转来转去,心情阴晴不定,河务星火急,他的心思全部用在了鱼鳞石塘上,他索性将此园改名为:安澜园。

当“安澜园”这块牌匾挂上去的时候,这个园子就被附于不同的意义,安澜园,也成了乾隆下江南的另一种解读。

现在的安澜园,已经是一个荒草野地。景区售票员善意提醒我,那个地方都围起来了,里面什么也没有的。

什么也没有就对了。

在寻去安澜园的路上,我看着周围的空地上,都在复古盖房子,那些似曾相识的亭台楼阁,散发着浓重的油漆气味,让我不由得加快了走远的步子。

安澜园的旧址,现在也被圏在景区的围墙内,这是这个园子第一次被古城纳入管理范围,这个园子,一开始叫隅园,偏于一隅的意思,它的主人陈与郊是个戏剧家,他不喜欢做官,一心只想躲在郊外研究他的戏曲和杂剧。

现在,我站在安澜园的废墟上,一如陈与郊站在王氏故宅的废墟上,我们看到的,有什么不同吗?元兵一把火,把王宅烧得一干而净,太平军一把火,把安澜园烧得一干而净,圆明园还有一个一模一样的安澜园,那是乾隆从这里的复制过去的,八国联军一把火,把圆明园,包括那个安澜园,也烧得一干而净。

兴废就是如此,园子烧光了,池沼假山也被后人铲平了。但安澜园的原貌,我们还是可以从《南巡盛典》所附的《安澜园图》窥得一二,重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但我固执地认为,那个西北角,就让它空着吧,历史信息,可以是悍海长城,也可以是那一块空地。

【5】

年复一年,鱼鳞海塘抵挡着潮水,现在我们去海神庙,就不用再战战兢兢了。几百年来,那些海塘,被潮水冲得七零八落的时候,神殿之下,磕头如倒蒜,哀嚎声不绝于耳。

海神庙,是雍正皇帝敕令建造的,仿北京太和殿,规模宏大,耗资甚巨,我摸了摸汉白玉柱,稀罕不已。雍正年间,正值“三门变迁”,钱塘江南淤北塌,海槽深切,海潮开始正面冲击杭州湾北岸,翁金线上居中的盐官,从内陆,变到了沿海,到了乾隆时期,从安澜园出门,走百步,就到了海边。

雍正皇帝积劳成疾,不久就驾崩了,乾隆的使命,就是前赴后继。”检查条石编号,亲自下塘检查木桩……”乾隆皇帝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向浙海之神,表明着自己的心迹,海神庙的东西配殿,供奉着历代的治水之神,诸如石瑰、胡暹、周雄、曹春、朱彝、陆圭、张夏、黄恕……等等,那里不乏有修海塘失败,跳塘自尽的官员。

盐官城东,塔山和尖山之间,有一个塔山坝,坝西侧建有一个安澜塔,塔下有7座衣冠冡,就是记念七位跳塘的官员。乾隆皇帝在奏折里,也看到了这样的呼喊,“吾身为塘官护不了塘,无颜面对皇上,无脸见于百姓,惟有以死铭心。”说完就跳入了海塘。

夜深人静,海神如约而来,每一次经过安澜园,就像是一次耳提面命,案桌上,一篇《阅海塘记》墨迹未干,乾隆准备把它刻在雍正御碑的背面,和他皇阿玛的《海神庙碑记》背靠背站在一起,帝王也要常怀敬畏之心,乾隆在《阅海塘记》中老老实实记述了海患状况,和筑塘方略,这是一个大国元首的恪守本心,也是乾隆向浙海之神提交的一份责任状。

【6】

往事悲壮,海塘之上,总有说不完的故事,上世纪六十年代,海塘之上,又掀起了一波热潮。

政府再一次把目光投向了这一片浩瀚的沙地,在“农业学大寨”的感召下,杭海路、外翁线以南迎来了围垦大军,这支大军,就是我们吃不饱饭的上一代,他们的口号是“向潮水夺地,向滩涂要粮。”

围垦的前提,还是筑海塘,当代海塘,用上了新工艺和新材料,筑海塘,首先要引江归流,把钱塘江散漫的入海口,像梳辫子一样,束缚起来,现在的标准海塘,有了钢筋混凝土的加持,钱塘江也变得规矩起来,它在赭山转个弯,在老盐仓转个湾,顺着乾隆的老海塘,乖乖地向着大海去了。

杭海路、外翁线以南的滩涂和盐碱地,最终被分割包围,就像一个盛大的歼灭战,10万人,人潮胜海潮,开沟挖渠,蓄咸为淡,一个闸管着一条渠,一个生产队,管着一片田,田里种满了棉花,大豆,和西瓜……10年时间,改天换地,这些地方,现在是乔司农场,是下沙开发区,再远一点是大江东新区,是河庄,头蓬,益农……

我就住在下沙,下沙现在是大学城,是宜居宜业的新城区。我从盐官回下沙,走的还是绿树成萌的翁金线,悠哉,悠哉,我想,谁还会想起那个废弃的园子,想起那个很会花钱的乾隆呢?

胡蔚中,1969年生,工程师,职业经理人,业余写诗,写散文,现居杭州/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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