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阳有两个大海寺,一个在广场南边,是个历史遗址;另一个在植物园南边,是个新建的。如果说这两个大海寺有什么联系,那它们都叫大海寺。

大海寺建筑遗址

没有确切的记载讲那个已经沦为遗址的大海寺始建于何时。从发掘出最早的造像铭文可知寺院在北魏孝昌元年(公元525年)就已存在。

北魏孝昌元年贾思兴百八十五人等造弥勒像龛

北魏所在的魏晋南北朝是佛教传入中土以来的一个疯狂生长时期,它依托魏晋盛行的玄学来阐释教义,僧徒和名士的交流把佛教思想变的更容易理解,受众不断扩大,从皇室到民众,建庙塑像烧香成了常态。统治者也看到了利用好佛教对于管控社会起到的作用,便将其纳入国家管理范畴,政策宽松,大力鼓励寺庙发展。可是历史总有偶然,这个偶然就是北魏太武帝拓跋焘。

拓跋焘刚当皇帝那会儿还有事没事和高僧们坐一块聊聊,而他一个雄鹰一样的男人,又怎会像鸽子一样整天泡在庙里。他罩的场子隔三差五就得跟人干一仗,但因为当时弘扬佛法的政策很优惠,老百姓跑去做和尚没人当兵,把他给急的就下令50岁以内的必须还俗,解决兵源不足问题。这事本来也没啥,打下了地盘社会稳定以后不耽误继续弘扬佛法,但是事情的走向却因为镇压造反时的偶然发现改变了路径。

主佛被塑造成拓跋焘形象的云冈石窟第18窟,是云冈早期造像内容最丰富、精美的洞窟

太平真君六年(445年)盖吴造反,眼瞅着造反的动静越来越大,拓跋焘亲自上场平事。在这期间,拓跋焘发现了长安佛寺不仅藏有大量的兵器,而且还有酿酒的器具、官绅隐匿的财产、和尚淫乱的密室。于是拓跋焘一怒之下杀尽长安僧侣,焚毁所有的寺庙和经书,并通令全国灭佛。这场被佛教称为“太武法难”的灭佛运动直到拓跋焘驾崩、北魏文成帝即位,佛教才又渐渐有了起色。大海寺最早的造像题记时间距离太平真君八年(公元447年)北豫州刺史崔白“自虎牢移州治此”刚过去了70来年。可以理解大海寺的建设和荥阳城的建设基本是同步进行的,但大海寺和“太武法难”擦边而过,赶上了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之后再度弘扬佛法,绝对算是命数。

虽然建起来的寺院没过多久就经历了北周武帝灭佛,但咬咬牙好歹坚持到了天下一统,并因寺内的一尊双王像治病有奇效而远近闻名。带着好奇心查了一下双王是什么,毕竟在以往的认知里也没任何印象。结果一查,双王指的竟是佛教护法廿四诸天里的阎魔罗王,也就是阎王爷。只不过早期的阎王爷跟《西游记》里的阎王爷不太一样。《黎俱吠陀》里说阎魔罗王还有一个妹妹叫阎蜜,兄妹通婚成为人类的始祖,后来到地狱管理子孙们的亡灵。阎魔罗王传到中国后,包拯、范仲淹等著名历史人物也加入了阎王的队伍,形成了“十三阎王”和“十殿阎王”,当然这是闲话。所以,是因为阎王掌管生死簿才使得治病效果奇佳?不管因为什么吧,既然名声在外,就有慕名前来的。这里面就有郑州的最高行政长官刺史李渊,求治的对象是他的二儿子、后来的七世纪地表最强六边形战士李世民,而且病还真的好了。可能是有这一回的交道,李世民当上皇帝后还又来了一个地府一日游,当然这也是闲话,想八卦就去找《西游记》原著第十回《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

《黑神话·悟空》素材取景地山西临汾铁佛寺中的明代双王像(左一)

李世民痊愈后,李渊造了一尊工艺绝伦、法相庄严的弥勒像用来还愿,并写了一篇铭文刻在上面保佑家门上下安康。事实也证明,这尊弥勒像不仅保了李家平安、登基大宝,有两代创业帝王的加持,有唐一代也基本保了大海寺的平安。

清代王昶《金石萃编》卷四十《大海寺唐高祖造像记》:郑州刺史男李世民遏染时疾,比闻大海寺有双王像治病有验,故就寺礼拜,其患乃除。□于此寺愿造石一铺,其像乃□,丹青之妙饰,穷巧伎之雕□,相好全真,容颜蕴妙,以斯功德卫护弟子,唯愿福山窴佑,法海长资,诸佛开心,三教之中并□。又愿观音引导,振□价□高悬,弥勒慈忧,贵昌兴于万代。家门大小永宝长春,蠢动含生咸登正觉。大业元年□□□。


元和十四年(公元819)的大唐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十字路口。这一年唐宪宗敕迎佛舍利于凤翔法门寺,国家级的佛事活动达到了顶峰,掀起全国性的宗教热潮。史料记载,宪宗把佛骨从凤翔迎到长安,自己在大明宫看了三天,然后又送长安各寺院巡展。上到王公贵族,下到士民百姓都来瞻仰和施舍,唯恐失去这次施舍纳福的机会。有人倾家荡产地施舍,穷人怕失去敬佛的机会,没钱就燃胳膊为香、烧脑袋点天灯等自残、自杀的方式供养佛骨。上行下效,时任荥阳令的李光庆和郑州刺史张仲方对李渊建造的弥勒像再度修饰,大概率也会做出扩建寺院、增加佛像的事情来。就大海寺遗址出土的佛造像来看,也是这一时期最多,并且工艺精美,艺术成就最高,而且部分造像作品还是出自名家之手,比如渤海国三次参与皇陵修建的皇家匠师高国珍。

长庆元年观世音造像上关于建造者高国珍的题记

历史总有个周期,兜兜转转,佛教又走了格式化和关机重启。根据公元803年的统计数字,长安人口也就百万上下;而公元830年朝廷“令僧尼冒名非正度者,许其具名申报以给牒,作为入籍凭据”的摸底申报,僧尼人数竟达到七十万人。僧侣增加,纳税人口必然减少,更何况发展佛教的优惠政策让寺院经济迅速形成规模,甚至传出“十分天下财,而佛有七八”的说法。所以,按照以往的套路,统计完了,就该行动了。

先是公元835年让各地考核僧尼,诵经不合格者勒令还俗,未经祠部允许禁止出家。可能是这个措施补充纳税人口的速度太慢,公元841年(会昌元年),刚坐上皇位的唐武宗李炎直接动手了:先是没收寺院财产,然后下“杀沙门令”,紧接着就是下令尽拆大型寺院佛堂,勒令僧尼还俗。五年后,除了洛阳和长安可以留寺两所、每寺留僧30人,各节度使治所留寺一所、留僧从5-30人之外,其它寺庙已全部拆毁,僧尼全部还俗。这番举动,唐廷直接收回良田数千万顷,26万僧尼还俗,毁寺得到的大量铜钟、铜像融化铸币缓解钱荒。本着要做做绝的原则,唐武宗捎带着连大秦教(基督教分支)、祅教也一块废了。《旧唐书》记载荥阳广武的定觉寺在这时被拆了个七零八落,拆下来的木料被运动虎牢关建造昭武庙,而大海寺由于供奉着李渊建造的弥勒像躲过了一劫。

心有余悸的大海寺还没有完全缓过来劲,又在公元955 年再次赶上了后周世宗柴荣的灭佛运动。此番灭佛仅一年就停废了寺院30336所,同时还废除了寺院田产免交赋税的特权,大批坐食的僧尼还俗转事农桑,寺院各类铜器和佛像融化铸钱。此番虽然不知道对大海寺有什么具体的影响,但是拆庙砸像是免不了的。大海寺遗址从出土的唐代造像多有榫卯接口,个别还保留了北宋时期的修补题记,说这些造像曾被毁坏,然后又重新修复之类的。

大海寺唐代造像上的榫卯接口

荥阳有两个大海寺

接二连三的灭佛迫使佛教深刻反思并开启了中国化的进程,主动与儒、道融合,承认儒家的纲常伦理,向世俗王权低头。这一转变使得佛教基本上顺顺利利的一路走到了现在,但大海寺也再难恢复到彼时的繁盛。没有确切的记载大海寺是在何时彻底走向消亡,根据《京澳纂闻》的记载,直到清咸丰三年(公元1853年)仍有“现存石像”,之后就再无音讯。

在卫星地图上根据文物保护边界画出的大海寺大概规模

没有找到确凿的文字记载大海寺的规模,只是根据出土众多造像的数量推测出寺院规模的宏大。在郑州市博物馆编著的《郑州荥阳大海寺石刻造像》一书中记述了1976年的调查发掘的大致情况:“虽未发现有关大海寺的修建碑记及大面积建筑遗址,但是在造像出土地两万多平方米的范围内发现有隋唐以来的各代瓦片、瓷片,同时还发现有坚硬基面、枯井、砖瓦、脊兽等遗存”;在1987年的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牌的说明文字中指出:“现存遗址东西长150m,南北宽200余米,东至房管所西墙起,西至烈士陵园门口,南从断崖,北到烈士陵园北墙”;而2011年的保护牌在说明中已修改为“大海寺建筑遗址呈三角状,东西160m,南北约130m,面积约1万㎡以遗址简介碑作为永久性坐标点,东西140m,南北105m,东至房管所西墙,西至民居西53m,南至崖,北至广场喷泉池北部”。所以,大海寺到底有多大?

AI根据敦煌壁画中同时期寺院,以及相关描述生成的唐代大海寺鸟瞰图,寺院坐落方向仅限参考

原郑州市文物事业管理处处长于晓兴先生在《寻觅尘封的往事》一书里详细回忆了他本人1976年参与调查发掘的情况,里面特别说到大海寺建筑遗址之前是作为劳改窑场存在的,并在正式发掘之前已经陆续出土了相当数量的造像,其中一尊被颠倒的个儿、倒埋在土里拿底座当桌子用。关于这一点我询问了数位退休的老同志都得到了证实,现在二小的那个位置就是以前的窑场,烧窑取土把周边的地都吃下去两三米之多,现在的堡王村和原建委、卫生局家属院之间两米左右深的断面就是当年取土挖出来的,周围还有很多当年取土挖出的断崖,但都陆续在90年代以后的城市建设中被平整。烧窑取土对大海寺建筑遗址必然是有破坏的,大海寺到底有多大只能凭空想象,抑或是未来的遥感和人工智能再有新的技术突破,完整的复原原始地貌和建筑也未尝可知。

荥阳摄影家协会主席王红斌先生拍摄了大量的大海寺造像摄影作品,在一起闲聊的时谈及创作动机,他说想要拍出一些“不一样的东西”。虽然没有明说,我大概是知道这个“不一样的东西”是什么。就像中国社科院世界宗教研究所的研究员张总教授所说:“佛教的发展需要艺术来吸引人,普通民众都是从参拜佛像来理解佛的教义和佛的境界的。”这个“不一样的东西”应该就是在塑造佛像时所表达出的信仰与虔诚。这也就是为什么进入莫高窟96窟大佛殿的人都会感受到无论从哪个角度仰望,大佛的眼睛始终都对自己垂帘而视,这种具有亲和感的目光很具象的解释了什么叫慈悲。

大海寺遗址出土的从北魏到北宋的石刻造像分藏于河南博物院和郑州博物馆,其中的唐代“佚名菩萨石造像”被誉为东方维纳斯。各种介绍的文章和资料对于这批造像的赞誉之词毫不吝啬,正如王红斌先生摄影展“梵境流光”章节中的描述:

那些曾被奉为神明的佛、菩萨石刻被时光褪去了金妆,展现原始朴素的线条与质感:那些失去身躯的头像,神情各异,或垂眉顺目,或典雅端庄,或秀丽贤淑,或阿娜多姿。与南北朝的“秀骨清像”相比,这些唐代造像运用了更多的技法来表现佛像丰腴的肌体,展示了那个时代人们的审美取向。而那些残缺的造像,则在镜头中散发着神秘的气氛,给人留下想象的空间。


那个新建的大海寺,不知道有什么依据,但都说是观音菩萨的道场。我不是宗教信徒,面对佛教这样一个包含了神学、哲学、道德、文学、艺术等各种形式的丰富且庞杂的体系,也说不出更多的东西。

关于道场,百度百科给出的解释是:“梵文Bodhimanda的意译,音译为菩提曼拏罗。如《大唐西域记》卷八称释迦牟尼成道之处为道场。后借指供佛祭祀或修行学道的处所”。关于“供佛祭祀或修行学道的处所”,南怀瑾先生在《大圆满禅定休息简说》和《维摩诘的花雨满天》两本书里给出了直白也更透彻的说明:前者说“心转了就是境转了,哪个地方不是道场?随便哪里,蒲团一摆就是了”,后者讲“什么是道场?不是山林庙子,讲法供养,心地就是道场。有一首很好的偈子: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好向灵山塔下修。佛家、道家都很看重这个偈子,它把身心双方面都讲完了,这就是道场的意义。”

看话剧《北京法源寺》,赶紧掏出本子记下来了一段台词:

“寺庙是个好道场,祈福、许愿,讨论鬼神、僧俗、出入、仕隐。”

“寺庙是个好道场,超度、忏悔,讨论生死、朝野、家国、君臣。”

我想这个更适用于现代的人,至于因果却是另外一回事。所以,道场不道场的,也就那点说与不说之间的意思了。

关于大海寺建筑遗址的早期面貌,笔者没有找到更多的资料佐证,但是有些东西还是很好奇的,比如1987年的文物保护单位保护牌中说遗址“西至烈士陵园门口,北到烈士陵园北墙”,也就是说现在老城桥头的烈士陵园并不是最早的,在此之前广场老食药局附近也是烈士陵园;再比如劳改窑场,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诸入这些历史的细节,如有知道的,烦请在评论区告知一二,先行谢过。

另外,王红斌先生艺术摄影展持续到630日结束,小伙伴可以到市文博中心西配楼文化馆二楼观展,展览通过摄影镜头的语言近距离呈现大海寺遗址出土的唐代造像群,以及其它堪称造化的作品,这也是文化和艺术的另一种映照审美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