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墨作为中国画的核心形式语言,不仅是技法体系,更是艺术家精神意涵与审美理想的物质载体。本文聚焦当代山水画创作,以具有代表性的个案作品为研究对象,探讨笔墨形式语言在当代语境下的转化路径及其在画面视觉建构与审美表达中的具体功能。研究发现,当代山水画家在继承传统“骨法用笔”“墨分五色”等规范的基础上,通过笔法的节奏重构、墨法的层次拓展、媒介的跨界融合以及构图的视觉强化,使笔墨从传统的书写性表达转向更具表现力与观念性的视觉语言。不同笔墨形态在画面中承担着塑造空间、引导视线、营造氛围、传递情感等多重作用,其视觉效果与审美功能呈现出多元化、个性化与当代性的特征。文章认为,当代笔墨形式语言的创新并非脱离传统,而是在深刻理解笔墨文化内涵基础上的创造性转译,是实现山水画现代转型的关键路径。

一、引言

在中国画的本体结构中,笔墨始终居于核心地位。它既是造型手段,也是审美本体,更是连接艺术家主体精神与画面视觉呈现的中介系统。宗白华曾指出:“中国画以书法为骨干,以诗境为灵魂,色彩和图案仅居于从属地位。”这一论断深刻揭示了笔墨在中国画中的结构性功能。尤其在山水画领域,自荆浩提出“六要”、郭熙建构“三远法”以来,笔墨不仅是描绘山石树木的工具,更承担着“澄怀观道”“卧游畅神”的哲学功能。

进入20世纪,随着西方视觉体系的引入与中国社会结构的变迁,山水画面临前所未有的挑战与机遇。传统笔墨语言在应对现代视觉经验、城市景观、生态议题等新主题时,显现出表达上的局限。与此同时,当代艺术的观念化、媒介化趋势也促使艺术家重新思考笔墨的边界与可能性。在此背景下,笔墨形式语言的当代转化成为山水画创新的关键环节。

然而,当前对笔墨的研究多集中于历史梳理或风格描述,缺乏对笔墨在具体画面中如何生成视觉效果、实现审美功能的系统分析。本文旨在弥补这一研究空白,选取当代具有代表性的山水画家及其作品,从笔法、墨法、构图、媒介等维度,深入剖析笔墨形式语言在当代山水画中的实际应用与功能转化,进而揭示其在维系文化根性与实现现代转型之间的辩证关系。

二、笔墨形式语言的构成要素及其传统范式

笔墨作为中国画的形式语言,其基本构成可分解为“笔”与“墨”两个维度,二者相辅相成,共同构成画面的视觉肌理与精神气质。

“笔”主要指用笔的方式与线条的质量。谢赫“六法”中“骨法用笔”居次,强调线条应具有支撑结构的力量感。传统山水画中,笔法体系极为丰富,如皴法即为典型代表。董源创披麻皴以表现江南土山浑厚,巨然承之而更趋松秀;范宽用雨点皴刻画北方山石的坚硬质感;李唐创斧劈皴,笔势刚劲,极具体积感。这些笔法不仅是技术手段,更蕴含着地域特征与审美取向。此外,中锋、侧锋、逆锋、拖笔等运笔方式,以及提按、顿挫、疾徐等节奏变化,均直接影响线条的力度、质感与情感表达。

“墨”则指墨色的浓淡干湿变化及其空间营造功能。唐代张彦远提出“运墨而五色具”,强调墨色本身具有丰富的表现力。至宋代,墨法日趋成熟,米芾、米友仁创“米点云山”,以水墨晕染表现江南烟雨,开创“泼墨”先河。清代石涛主张“墨海中立定精神”,将墨色视为主体精神的外化。传统“墨分五色”(焦、浓、重、淡、清)不仅用于塑造体积与空间,更通过干湿对比营造“气韵生动”的意境。

在传统山水画中,笔墨通常服务于“远观其势,近取其质”的审美原则。远观时,笔墨构成整体的气势与节奏;近看时,笔墨的细节体现物象的质感与画家的功力。这种“远—近”双重观看机制,使笔墨兼具宏观结构功能与微观表现功能。

三、当代山水画中笔墨形式语言的转化路径

当代山水画家在面对传统笔墨体系时,既非全盘接受,亦非简单颠覆,而是在深刻理解其文化逻辑的基础上,进行有意识的转化与重构。这种转化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笔法的节奏重构与表现性增强

传统笔法强调“中锋取力,侧锋取妍”,注重线条的秩序与规范。当代艺术家则更关注笔法的节奏与情感投射。如卢禹舜在《八荒系列》中,以细密、重复的短线条构成几何化的山体结构,笔法高度程式化,形成强烈的视觉韵律。这种“书写性减弱、图案性增强”的处理,使笔墨从“状物”转向“造境”,营造出神秘、静谧的宇宙意识。其笔法虽源自传统皴法,但通过节奏的极端化处理,实现了观念性的升华。

(二)墨法的层次拓展与空间再造

传统墨法以“五色”为基础,通过叠加、晕染形成空间深度。当代画家则进一步拓展墨的物质性与空间表现力。贾又福在《太行丰碑》系列中,以极浓之墨层层积染,山体如铜浇铁铸,墨色几乎吞噬光线,形成强烈的视觉压迫感。他打破“墨分五色”的渐变逻辑,以“黑”为基底,辅以极少的亮色提神,使墨法成为精神力量的象征。这种“以黑为亮”的处理,是对传统“计白当黑”的逆向发展,赋予墨法以新的哲学意涵。

(三)媒介融合与笔墨的物质化转向

部分艺术家将水墨与丙烯、矿物颜料、拼贴、拓印等材料结合,使笔墨突破纸本的限制,获得新的质感与表现维度。如许钦松在《高原系列》中,以大笔泼墨结合喷洒、拓印等手法,营造出高原风沙侵蚀的肌理。墨迹的流动、飞白、堆积形成自然力量的视觉隐喻,笔墨由此从“画出来”变为“做出来”,其物质性被空前强化。这种处理使山水画不再局限于“文人雅趣”,而能有效回应生态、地质等宏大议题。

形式语言在当代山水画中的视觉建构与审美功能研究

(四)构图的视觉强化与笔墨的结构功能

传统山水画构图讲究“三远法”与“开合起伏”,笔墨服务于整体气脉。当代作品则更注重画面的视觉冲击力与符号性。如李劲堃在《大漠系列》中,将山体压缩为横向的带状结构,笔墨以强烈的黑白对比构成几何分割,形成类似版画的视觉效果。笔墨在此不仅是描绘手段,更是构图的结构性元素,其形式本身即构成意义。

四、笔墨形式语言的视觉效果与审美功能分析

在当代山水画中,笔墨形式语言的功能已超越传统的“传神写照”,在画面中承担着多重视觉与审美作用。

(一)空间塑造功能的多样化

传统笔墨通过“浓淡相破”“虚实相生”营造深远空间。当代笔墨则可构建心理空间、象征空间甚至抽象空间。如张捷在《都市山水》中,以密集的墨点与交错的线条表现城市网格,笔墨的密度与方向构成视觉焦虑,空间不再是自然的延伸,而是现代生活的隐喻。

(二)情感表达的直接化

笔墨的节奏、力度、干湿直接传递艺术家的情感状态。刘进安的水墨山水常以枯笔焦墨快速扫出山形,笔触凌乱、墨色斑驳,画面充满躁动与不安。这种“未完成感”与“粗粝感”成为现代人精神困境的视觉对应物,笔墨成为情感的直接载体。

(三)文化符号的重构与再释

笔墨本身可作为文化符号被重新编码。如徐里在《雪域系列》中,将藏传佛教唐卡的金线勾勒与水墨晕染结合,笔墨兼具宗教神圣性与现代装饰性,实现了传统符号的当代转译。

(四)审美体验的多元化

传统山水画追求“静观”“悠游”的审美体验,而当代作品通过笔墨的强烈对比、动态节奏或材料质感,引发“震撼”“沉思”“困惑”等多元感受,拓展了山水画的审美维度。

五、结语

当代山水画中的笔墨形式语言,正处于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技术与观念的交汇点。其创新并非对传统的背离,而是在深刻理解笔墨文化基因基础上的创造性转化。通过对笔法、墨法、媒介与构图的多维度探索,当代艺术家使笔墨从传统的书写性规范转向更具表现力与观念性的视觉语言,在画面中承担起空间建构、情感表达、文化重构等多重功能。这种转化既回应了现代视觉文化的需求,也维系了中国画的文化特质。未来的发展,仍需在创新与传承之间保持张力,使笔墨真正成为连接历史、现实与未来的活态语言,而非僵化的风格符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