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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马行处是凉州
作者:刘裕财

从中川机场抵武威时,恰逢日影西斜。天马湖的晚风裹挟着祁连山的清冽气息扑面而来,湖面碎金浮动,倒映着岸边的垂柳与亭台。有老者临水执竿,静默如湖畔雕塑;孩童嬉笑着追逐掠过水面的飞鸟,惊起层层涟漪。凉州的第一缕风,便这样携着水汽与人间烟火,温柔地拂过旅人的衣襟。

南城门在暮色中渐次清晰。这座被称为“凉州眼目”的巍峨城楼,青砖垒就的躯体上镌刻着六百年风雨。抚过粗糙的墙砖,指尖仿佛触到历史的脉搏——霍去病铁骑扬起的烟尘,丝路商旅驼铃的碎响,戍卒凝望关山的月光,都在这斑驳肌理中无声沉积。登临远眺,但见城垣如龙蛇游走,将半城灯火揽入怀中,而城楼飞檐刺破暮云,依旧带着当年“武功军威”的凛然气度。

华灯初上时,明清街的市声便如潮水般涌来。青石板路两侧,红灯笼串成流淌的光河。卖羊肉垫卷子的摊前白汽蒸腾,面卷吸饱了浓醇肉汤,油亮诱人;卖木雕的老匠人刀走龙蛇,飞溅的木屑里跃出天马与胡杨的形影。最是那甜醅子的清甜气息勾人魂魄,青稞粒在乳白浆液中浮沉,舀一勺入口,凉沁沁的甜蜜直抵心尖。

行至街心广场,铜奔马的雕塑正踏燕凌空。灯影里,一位银髯老者对围坐的孩童娓娓道来:“看这骏马三足腾空,一蹄轻点飞燕,疾驰如电却气定神闲——东汉的匠人用青铜捕捉了刹那的永恒。”孩子们仰首凝望,眼中映着天马流线般的身姿。此刻,雷台汉墓里沉睡千年的灵韵,正借这铜马踏破时空,在星月交辉的凉州夜色里奔涌不息。

夜市深处忽见流光泼洒,河西都会的灯光秀已悄然启幕。光瀑倾泻中,铜奔马幻作金色闪电掠过楼宇,南门城楼在光影中拔地而起。人群仰首屏息,看霓虹在夜空挥毫:时而化为霍将军西征的猎猎旌旗,时而变作敦煌飞天的飘摇衣带。当五星红旗的光影辉耀全城,欢呼声浪骤然腾起——此刻的凉州,古老血脉与现代光芒正炽烈交融。

【新京都文艺】作者:刘裕财《天马行处是凉州》《武威张掖的古今穿行》总2303期2025年227期⑥

归途过南门,城楼灯火如冠。忽然懂得武威的厚重何止在砖石史册:天马湖的晚风里有它,夜市升腾的暖雾里有它,孩童仰望铜马的目光里亦有它。这座城将金戈铁马化作了湖光山色,将边关烽烟酿成了甜醅稠酒。凉州有风骨,亦存柔肠,恰似那匹踏燕的天马——蹄下生风雷,眼中映星河。

夜风送来烤馍的焦香,我抱紧怀中新得的铜奔马泥塑。凉州的温度,原是从历史书里走出来的。

武威张掖的古今穿行

作者:刘裕财

    八月里,我踏上河西走廊,踏入了这条幽长如时光甬道的走廊。从武威到张掖,一路行过,脚步踏过汉唐遗迹、西夏遗风,也丈量过现代风物。历史与现实,宛若两股绵延不绝的丝线,在我眼前交织缠绕,又各自分明清晰,让人恍惚又清醒。

武威城,便是我们此行入口。汉唐天马城那匹昂首奋蹄的青铜神驹,仿佛将天马行空的豪情永远凝固在了那个时代;而雷台汉墓那幽深墓穴里出土的铜奔马,则更如一道闪电,穿透了千年时光的沉沉帷幕,在眼前重现着汉帝国气吞山河的磅礴气象。市博物馆里,无数沉默的文物仿佛在无声诉说。西夏博物馆中,那些如符似篆的西夏文字,则像冻结了时间的密码,引人遐想那曾经独立于中原之外、却终究消隐于历史尘埃的文明形态。在武威文庙,朗朗书声似乎仍从古老廊柱间悄然回荡,而院中古树参天,盘根错节,仿佛早已将千年文脉深植于泥土之中。走出文庙,路边尝一碗“三套车”,卤肉、茯茶、行面,咸香温暖,在舌尖上融化着古今的隔膜。

天梯山石窟里,佛像端坐山腰,俯视众生。岁月长河悠悠淌过,那些佛像的面容依然安详平和,仿佛千年悲悯从不曾中断。而民勤通航乐园的飞机轰鸣,则如利刃般划破了沙漠亘古的寂静,机翼下现代人御风而行的梦想,与当年张骞凿空西域的壮举,跨越时空遥遥相望。红崖山水库碧波粼粼,在干旱大漠中托举起一片温润的绿洲,也托举起人们生存的崭新希望。瑞安堡和乡村史馆里,那些斑驳的账本、蒙尘的农具,默默记录着普通百姓的春秋寒暑。每一件物品都如刻在时间上的符号,静默地抵抗着遗忘的侵蚀。

在民勤,苏武牧羊的传说早已化入苏武沙漠景区的每一粒细沙。此刻,热浪滚滚,沙丘连绵起伏,直向远方天际线蔓延而去,苏武当年持节不屈的身影仿佛就在这苍茫天地间徘徊。而飞机恰于此时掠过头顶,瞬间的轰鸣与古远传说碰撞激荡,历史与现代的对话,在这片苍凉之地上空轰然作响。

进入张掖境内,山丹军马场天阔地辽,骏马奔腾卷起烟尘,昭示着这里自汉帝国以来未曾断绝的龙马精神——时光流变,骏马嘶鸣却依旧穿透历史,踏响于今日大地。最后抵达七彩丹霞,峰峦叠嶂在阳光下袒露着灼灼肌理,红紫黄褐,如大地珍藏了亿万年的记忆册页被风吹开,层层叠叠,辉煌绚烂。

我立于丹霞之前,凝望那一片斑斓世界,古与今在眼前层叠交织:汉简里的墨痕未干,铜奔马依旧腾空欲飞,古堡墙头的风还在吹拂,而飞机却正掠过苏武曾经凝望的苍穹……

河西走廊,这条时光的甬道,亦如七彩丹霞本身——每一层褶皱都沉淀着不同的时间印记。我们行走其上,正是以步履翻阅着大地这本无字而深情的史册:历史并未沉睡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它正在通航飞机的翼尖上、骏马扬起的尘烟里、乃至每一粒苏武沙漠滚烫的沙粒中,与今日热切对谈,鲜活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