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魄

作者:太行人

泰山脚下有个小村落,村口立着一块青灰色花岗岩,村里人叫它“老石”。老石不记得自己在这里站了多久,大概有几百年,或者更久。它看着村庄从几间茅草屋变成青砖瓦房,看着一代代人出生、长大、老去。

老石的日子平静而满足。春日听孩童在它身旁嬉戏,夏夜有萤火虫在周围飞舞,秋收时看村民们担着谷物走过,冬季便静静欣赏雪覆远山的景致。它熟悉身旁每一株草木的气息,甚至能辨认出每年春天在此筑巢的燕子是不是去年的那一只。

直到那年春天,村里来了一队陌生人。

他们开着轰隆隆的机器,拿着图纸指指点点。几天后,村民们开始收拾家当,脸上带着老石看不懂的迷茫与期待。原来这村子要拆迁了,一条新规划的高速公路将从此处穿过。

老石第一次感到了不安。

推土机来临的前夜,村里最年长的老人带着儿子,扛着一块石碑来到老石面前。那石碑不大,约莫三尺高,一尺宽,上面刻着五个遒劲有力的大字——“泰山石敢当”。

老人抚摸着老石粗糙的表面,轻声道:“老伙计,我们要走了。这块石敢当留在村里百余年,保一方平安。如今村子不在了,让它与你做伴吧。”

就这样,石敢当被安置在了老石身旁。

起初,老石对这位新邻居颇为好奇。石敢当通体散发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不像老石这般随和亲切。

“你是从哪里来的?”老石试探着问。

石敢当沉默良久,才缓缓答道:“我从泰山之巅来,在那里吸取了千年天地精华。”

老石惊讶不已:“那你为何离开?”

“我的使命是镇守一方水土,护佑百姓平安。如今村庄已逝,我的使命便结束了。”石敢当的声音平静,却带着说不出的落寞。

推土机来了又走,村庄变成废墟,最后连废墟也被清理干净。曾经炊烟袅袅、鸡犬相闻的地方,如今只剩两块石头立在空旷的田野上。

老石试图与石敢当交谈,讲村庄过去的故事,讲它记忆中每一个有趣的细节。但石敢当总是沉默以对,偶尔回应,也只是寥寥数语。

“你见过皇帝登临泰山封禅吗?”老石某天问道。

“见过。”

“那是什么样子?”

“浩荡。”石敢当说完这两个字,便再也不肯多言。

老石不气馁,日复一日地讲述着自己的见闻:那只每年春天都回来的燕子是如何与伴侣相遇的;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开花时有多香;那个因战乱流落至此的书生,如何在它身旁的石板上教孩子们识字…

渐渐地,石敢当开始回应得多一些。

“我守护过七个村庄,”某个月夜,石敢当突然开口,“第一个在唐末兵荒马乱中消失,第二个毁于洪水,第三个…”它顿了顿,“都消失了,就像这个一样。”

老石第一次感受到石敢当平静语气下的波澜。

“但他们曾经存在过,”老石轻声说,“那些在你庇护下平安度过一生的人们,他们的笑容和泪水都是真实的。”

石敢当沉默了,但那是一种不同的沉默,仿佛冰雪初融时的细微声响。

季节更替,野草疯长,掩盖了人类活动的最后痕迹。两条新生命悄然出现在这片土地上:一株蒲公英种子落在两块石头之间,生根发芽;一只小野兔在老石背后安了家。

“看,生命回来了。”老石欣慰地说。

石敢当注视着那株嫩绿的蒲公英和胆怯的兔子,若有所思。

夏日一场暴雨突如其来,狂风呼啸,雨水如注。小野兔的窝被水淹没,它瑟瑟发抖地蜷缩在石敢当背后。令人惊讶的是,石敢当微微倾斜身躯,为小兔挡住了最猛烈的风雨。

雨后,老石轻声说:“你保护了它。”

“本能而已,”石敢当淡淡道,“就像呼吸。”

老石第一次感觉到石敢当的语气里有了一丝温度。

秋天,那株蒲公英开出金黄的花朵,引来了蝴蝶和蜜蜂。石敢当偶尔会向老石询问这些陌生的小生灵的名字和习性,它对这个世界重新产生了好奇。

“你记得那个在战乱中教书的书生吗?”一天,石敢当突然问道。

老石十分惊讶:“你记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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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记得所有在我庇护下求知的孩子,”石敢当说,“他们的眼睛,像星星一样亮。”

这是石敢当第一次主动分享记忆。老石静静地听着,感受着这块古老石碑内心深处的柔软。

冬天来得特别早,第一场雪覆盖了大地。一只年迈的狐狸拖着伤腿,艰难地来到石头旁,在背风处蜷缩起来。

“它活不过这个冬天了。”石敢当轻声说。

老石黯然:“是啊,自然界有时很残酷。”

石敢当沉默片刻,说:“但我还记得那个书生在寒冬里,把最后一块饼分给流浪狗的情景。”

“人类有怜悯之心,”老石说,“这是他们最特别的地方。”

“也是我最想念的。”石敢当低语。

那一夜,风雪肆虐,老石感觉到石敢当散发出微弱的热量,温暖着那只垂老的狐狸。这微热持续了整个长夜,直到黎明时分,风雪渐息。

春天再来时,老石发现石敢当身上出现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你不该那样消耗自己,”老石心疼地说,“那是你的本源之力。”

“守护是我的本性,就像呼吸,”石敢当平静地回答,“你教会我的,老石,生命值得守护,无论以何种形式。”

老石沉默了。它意识到,石敢当不再是那个只记得使命而忘记情感的冰冷石碑。

随着季节流转,更多生灵在这片土地上安家。鸟儿在石敢当的裂隙中筑巢,野花在周围盛开,偶尔还有路过的旅人在此歇脚。两块石头成了这片荒野中一个小小的庇护所。

又一个春天,那株蒲公英已经繁衍成一小片花海。石敢当身上的裂纹更深了,但它从未后悔那夜为狐狸散发的温暖。

“老石,”石敢当在某个月明之夜轻声说,“你知道吗?在泰山之巅,我们石族有一个古老的传说。”

“什么传说?”

“当一块石头真正理解了守护的意义,它的石魄就会觉醒,即使形体消散,其精神也会永远守护这片土地。”

老石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你的裂痕…”

“不重要,”石敢当打断它,“重要的是,我终于明白,守护不是责任,而是选择;不是使命,而是本性。谢谢你,老石,你让我在最后时刻明白了这一点。”

那夜之后,石敢当的话变得更少,但它的存在感却愈发强大。所有来到这片土地的生灵都能感受到一种深沉的安宁,仿佛有一个无形的守护者在默默照看一切。

夏至那天,一场罕见的风暴袭击了这片地区。雷电交加,暴雨倾盆。一道刺眼的闪电直劈而下,目标正是那丛蒲公英和藏在花丛中的一窝小兔。

千钧一发之际,石敢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一道无形的屏障在它面前展开,挡住了那道闪电。震耳欲聋的雷声中,老石听到了清晰的碎裂声。

风暴过后,天地恢复平静。朝阳升起,照在石敢当身上——它已裂成数块,散落在地。

老石心中涌起前所未有的悲伤。它静静地注视着那些碎片,忽然发现,在石敢当原来的位置,一株小树苗破土而出,嫩绿的叶片上挂着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更让老石惊讶的是,它感觉到石敢当的气息并未消失,而是弥漫在空气中,融入土地里,与这片它守护过的土地合为一体。

那年秋天,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带着一个小男孩来到这片荒野。老人指着老石和那株已长得比人还高的小树,对男孩说:“就是这里,爷爷小时候的村庄就在这儿。这块老石和那棵小树,就是当年的’泰山石敢当’站立的地方。”

男孩好奇地抚摸老石粗糙的表面:“泰山石敢当是什么?”

“是守护神,”老人慈祥地说,“守护那些需要守护的人和地方。”

“它现在还守护这里吗?”

老人环顾四周蓬勃的野花、欢唱的鸟儿、在树枝间跳跃的松鼠,轻声说:“当然,孩子。只要你相信,它就在。”

夜幕降临时,祖孙二人离去。月光下,老石静静地立在树旁,它忽然明白,石敢当从未离开。它的石魄已与这片土地融为一体,继续着它选择的守护。

一阵微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那声音像极了石敢当最后的话语:“守护不是责任,而是选择;不是使命,而是本性。”

老石知道,有一天自己也会风化、破碎,回归尘土。但没关系,就像石敢当一样,它们所爱过、守护过的一切,将会以另一种形式延续。

一颗蒲公英种子乘着风,飘过老石粗糙的表面,向远方飞去。

END

    作者简介:张长贵,笔名太行人,男,林州市人。本科学历,高级审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作协会员,林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理事。本人热爱生活,喜欢交友,爱好新闻信息写作和文艺创作,曾先后在《中国审计报》《审计月刊》《党的生活》《理财》《财税与会计》等刊物报纸上发表信息科研论文数十篇,并多次获河南省科研论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