淬火
老陈把手伸进炉膛,拈起那根烧得正红的钻头。火光在他瞳仁里跳了一下,随即暗下去。徒弟小刘递过钳子,他没接。
“用手,才知分寸。”
话音落,钻头已没入水槽。嗤——白汽猛地腾起,像条挣命的鱼。老陈的手稳在水面三寸,感受那股热浪扑上来,又散开。
车间主任陪着西装革履的王经理进来时,老陈正用砂纸打磨淬好的钻头。沙沙声不紧不慢,像秋虫啃食叶子。
“陈师傅,这是总公司的王经理。”主任声音格外响亮,“专门来看咱们热处理车间。”
王经理伸出手,又缩回去——老陈满手油污。
“这就是咱们厂的’一淬准’?”王经理笑,“听说您淬火的钻头,比数控机床还精准。”
老陈嗯了声,继续打磨。钻头在他掌心转动,渐渐露出钢的青光。
“老陈,王经理这次来,是想推广你的淬火工艺。”主任抢着说,“总公司要搞标准化,把你的经验数据化,全集团推广。”
小刘眼睛亮了:“师傅,真要成标准了?”
老陈没抬头:“淬火不是数学。”
王经理还在笑:“陈师傅,时代不同了。您这手艺再准,能准过数据建模吗?咱们把您的手感变成参数,效率能翻十倍。”
老陈终于抬眼。炉火映着他半边脸,另外半边隐在暗处。
“手感,”他慢慢说,“是淬进骨头里的。”
没人听懂这话。就像没人懂他为什么坚持用那台老掉牙的盐浴炉,拒绝新的真空炉。他说淬火要看“气”——钢材的呼吸,水的脾气,火的性子。
“这样吧,”王经理失去耐心,“陈师傅当场淬一支,我们测数据。”
特殊钢材递过来。老陈掂了掂,没动。
“这不是淬火的料。”
“进口的,最先进材料。”王经理皱眉。
老陈摇头:“钢有钢魂。这个,魂是散的。”
但命令就是命令。老陈点火,升温,每个动作都比平时慢半分。炉火由橙转青,他盯着那截钢材,像盯着一个将死的兵。
就是现在。
他徒手拈出钢材的瞬间,小刘倒吸冷气——那钢材白得发亮,比平时高出至少五十度。老陈的手臂在抖,汗珠刚从毛孔沁出就蒸成白雾。
入水。不是嗤的一声,是爆炸般的嘶鸣。白汽冲天,整个车间弥漫着铁腥味。
老陈摊开手掌——虎口烫起一串水泡。
质检结果很快出来:硬度超标,韧性不足,废品。

王经理脸沉下来:“看来,还是得靠数据。”
他们走后,小刘默默收拾工具。老陈坐在条凳上,看那支淬废的钻头。
“师傅,您是不是故意的?”
老陈不答,反问道:“知道淬火淬的是什么?”
“钢啊。”
“淬的是人。”老陈眼神飘向炉火,“百炼钢化绕指柔。淬的是一口气——钢的骨气,人的志气。”
他拿起那支“废品”,轻轻一掰,断了。
“有些东西,淬火了就不是它了。”
深夜,老陈独自回到车间。他从工具箱底翻出半截旧钢材——那是他学徒时师傅给的,藏了三十年。
炉火重新燃起。这次,他没有量具,没有计时,只有一双手。钢材在火中渐渐通红,他眯眼瞧着,像瞧着老友。
就是现在。
入水的瞬间几乎没有声音,只有细微的咝咝,如春蚕食叶。取出时,钻头青光内蕴,触手温润。
他在砂轮上轻轻一蹭,火花金黄匀细,散作满天星。
后来,车间还是上了新系统。王经理带来的“专家”们采集了所有数据,建了模型,说能模拟老陈的手感。
只有小刘知道,师傅那晚淬的最后一支钻头,至今还在加工中心服役——比别的钻头耐用三倍,且从不崩刃。
某天深夜,小刘偷偷打开老陈的工具柜。里面整齐摆着几十本笔记,页角翻得起毛。他随手翻开一页:
“七月初七,阴雨。水汽重,水温宜高半度。淬时心要静,如抱婴儿。”
另一页:
“腊月二十三,大风。火气燥,须以盐浴压之。钢如烈马,人要比钢更硬。”
最新那页,只有一行字:
“淬火如做人,过刚则折,过柔则废。不刚不柔,方是正道。”
小刘合上笔记,望向窗外。新车间的真空炉正闪着蓝光,像一头冰冷的巨兽。
他突然明白了老陈那句话——
有些东西,淬火了就不是它了。
就像这个时代。
作者简介:张长贵,笔名太行人,男,林州市人。本科学历,高级审计师,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安阳市作协会员,林州市民间文艺家协会常务理事。本人热爱生活,喜欢交友,爱好新闻信息写作和文艺创作,曾先后在《中国审计报》《审计月刊》《党的生活》《理财》《财税与会计》等刊物报纸上发表信息科研论文数十篇,并多次获河南省科研论文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