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图 小堇
这是第 1176 篇文章
1。
我爸在清明节前十多天,就开始给我打电话,问我清明节前一天能请得下来假去上坟吗?我说清明节要放假呀,咱们当天去不行吗?我爸有点为难,说,咱这里都兴清明节的前三天或者后三天上坟,不兴正日子当天烧纸。我似乎就想和他抬抬杠,于是笑说,这个地方说前后三天,那个地方就说必须正日子,两个地方可能相隔不到十里,却各有各的道理,所以,这有什么科学依据呢?
我爸有点讪讪,说,跟你几个姑都说好了。
过了几天,又给我打电话说,星期四,就是大后天,上午九点半,能去吗?我说行。他又说,你弟也去。我说他不是在肥城吗?他说他会在前一天下午赶回来。我又想和他抬抬杠,就说,上个坟而已,有必要让他专门回来一趟吗?家里有人烧烧就行了。我爸说,那不行,有你娘呢,他得回来。然后说,我也给浩伟打电话,有他爸爸呢,他也得去。
浩伟是我侄儿。
其实我很想说,虽然也有我爷爷奶奶,但是我爸毕竟已经年逾古稀,且腿脚越来越不灵便了,上坟这样的事儿,我们代劳就行了。但是他一定要去。对他来说,清明祭扫,是一件很重要的事儿。除了清明,还有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十月初一的寒衣节,他都是提前好多天就做准备,并且一定要亲自到场。
一年之中,能够心无旁骛地祭奠这些人——父母,妻子,儿女,对他来说,也只有这几天了吧?所以,他要去,要去父母的骨灰前烧个纸钱并且叩拜;要对与自己相濡以沫四十多年的妻子说说话,让她在另一个世界平安喜乐;要对满头白发时送走的大儿子叮嘱一下,在那边,照顾好你爷爷奶奶,你娘,还有你二姐。
看着日渐衰老的父亲,我总是很难过。人生最不幸的事——中年丧妻、老年丧子,都让他摊上了。现在每每见面,他总是不由自主地说,这两年感觉自己老得特别快,简直是一天不如一天,然后再安慰自己说,我们村里比他年龄大的还有谁谁谁,一把手都能数得过来,与他们相比,他的身体还是好的。然后他会很认真地说,其实他真的不怕死。我就想笑,如果真的不怕死,就不会说这些话,更不会一听说某种保健药品对自己的身体好,就要买来服用。我也只好用人生无常,与其担心未来,不如过好当下的每一天来安慰他,甚至举一些英年早逝的成功人士的例子来佐证,比如乔布斯。
其实,真的不怕死的有几个人呢?那些无视死亡的勇士,大多是感觉死亡在天之涯海之角,离自己有着遥远的距离,甚至和自己无关。
每次去家里上坟的这些人,都是自己的至亲。平时各有各的忙,也是趁着这个机会来一场家庭聚会吧。我们血脉相连,都是亡者的亲人,我们是因为他们聚在一起的。
他们,是我们的来处,也是我们的归途。他们,是我们活着的证据。
2.
再去上坟,我已经心情比较平静了,除了一想到离去仅仅一年半的大弟我还忍不住泪流满面。那几个人,离开时间最短的母亲,也超过了十年。那些眼泪,都已经在时光的风里一点点风干了。不管什么时候,谈起他们,我更多的像是谈起往事,幸福的,悲伤的,好像时光越远,铭记的越深刻。我的爷爷奶奶,我的永远留在31岁的妹妹,我母亲,在他们渐行渐远的背影里,我看到的是他们正在与大地、天空、宇宙融为一体,就像我走在暮色四合的黄昏,一点点与暮色融为一体。
他们已经远离了这尘世,去往了另一个世界。最早的最早,他们可能就是从那里来的,来到这尘世历劫,了却前一世的那些爱恨情仇和错综复杂的牵绊。降临到这尘世的那一刻,他们就有了独属自己的剧本。在这红尘之中,左右他们的行为与情感的是既定的剧本内容,我们称之为命运。当故事落幕,也就是他们回去的时候了。肯定是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若此世情缘未了,牵绊未完,下一世我们终将再见,只是再见时,未必就是此世的形体。或者,她是我鬓角的一朵花,我是她眉心的一颗痣,也或者她是吹过我脸庞的一阵风,我是落在她掌心的一片雪,飞在她身边的一只蝶儿。当我们一个个从这尘世回到来处,或许在某一个转角不期而遇,彼此笑着打着招呼:
——嘿,你也回来了!
——呀,原来你在这儿!
或许,我们也会坐下来喝一杯,聊一聊共同经历的那些往事,说一说共同认识的那些故人,然后起身环顾,看一看他们是不是也回来了。
是的,肯定是这样的。既然在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们终将在另一个空间相聚,所以,所有的离开都应该是功德圆满的,都是了却了心愿满怀喜悦的,也正因为此,当死别到来的时候,我们需要的大约不是极力的挽留,而是为他举行盛大的践行,祝他的归途一帆风顺,虽然,他们尚未走远,我们早已思念成殇。
我们都是宇宙的一部分,是在地球存留了十几亿年的一个个原子。死亡,只是将我们暂时分割在不同的空间,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
我伸出手去,想抓住你温暖的冰凉的粗糙的细腻的手,抓住的只有空气,混合着花香草香和阳光的香味的空气。
我知道,你们在那边,一切安好。
我也知道,你们在那边,也一定在想我,坐在一树一树的花开下,阳光将花影铺满你们的额头,脸颊,头发,衣衫,花影随风摇曳,就如你对我绽放的微笑。
3.
一进我弟弟家,小侄儿养的狗狗摇着欢快的尾巴迎上来。我拍拍它的脑袋,感慨不过两三个月,一尺多长的小狗狗竟然长成了大约一米长的大狗狗。
我在狗狗尾巴的每一次摇晃中看到时光流逝的影子。
去往我父母的院子里看看。去年我小弟修他的房子时,也修了我父母的屋顶。打开大门,院子里照例萌发出了春天最鲜嫩蓬勃的青草,还有冬天落下来的香椿树的种子。我拔去大棵的青草,扔在迎门墙下。姨仰头看着高大香椿树上的嫩芽,说,一会儿可以摘些带回去,咱家的香椿芽特别香。
我爸看大门外的花树。大门北面,一棵海棠正开得灼灼,我正纳罕这垂丝海棠的颜色竟然如此鲜艳,我爸说,这是一棵从济宁移过来的日本海棠,花开得真好看。对门邻居出来,指着靠近我家大门的两棵玉兰树说,哎呀,你不知道,今年春天这两棵树开的花有多好看。转到大门南边的胡同里,院子的南墙外,一棵高大的西府海棠正在肆意怒放。这棵树在我奶奶大门外的东侧,西侧是一棵巨大的千岁果树。我爸围着西府海棠仔细看,说当年嫁接了两个千岁果的树枝,他要看看十年过去了,那两个树枝是否还在。我看着凋落得所剩不多的几朵雪白的千岁果的花和满树郁郁葱葱的叶子,想象着几个月后千果万果压枝低的盛景,不觉出了神。
我爸依然在继续检阅他南院墙外的树,说,这棵桂花树这么粗了,每年都能开满树的花,香得很,你娘最喜欢;旁边这棵榆树,得抓紧去了,不然越长越大,就影响桂花了;这几棵连翘,竟然长成树了;你看,这棵核桃要开花了,树枝都要和桂花纠缠在一起了;这一棵吗,哪是木瓜,是海棠!他看我指着一棵开着粉色花朵的树说,海棠。
如果是海棠,应该也是木瓜海棠吧?
这段院墙介于我家和我奶奶家的大门之间,也不过十几米,可是却植满了树。院墙里面,紧靠着墙的,还有香椿,石榴,核桃。那些树的下面,尤其是桂花和连翘下面,原来有我母亲种的韭菜和我奶奶种的薄荷。多年过去,这些植物都自生自灭,年轮里镌刻的,只有时间,没有人间烟火,也没有了烟火里那温暖的笑脸。
三姑先来了。每次,她都会买好多祭品。除了品质最好的烧纸,还有天地银行十亿百亿面额的冥币,金元宝,以及用冥币折叠成的金山。她说,人家懂的人说了,烧纸质量不好,烧了也白烧,不管用。还说,烧的时候一定要写上名字,不然,烧了也白烧,对方收不到。说着,就给我示范写名字的黄表纸上,如何在四个角画上符号。
我和大弟媳一起将这些纸划开,折成一沓一沓的,以便容易燃烧。边划,我便每样都留出一小部分,单独放在一个大塑料袋里——这是留给我妹妹的。等二姑和二姑夫来到之后,我们就准备去墓园了。
墓园在园子里。其实是我爸当年盖的骨灰堂。村子里二十一世纪去世的人,基本都在这里长眠,守护着村庄,守护着子孙后代。骨灰盒多放在屋内的架子上,一个家族的往往集中放在一个区域。外面,是一个院子,用来祭拜先人。
一路上鲜花怒放。桃花红红梨花白,海棠娇俏,二月兰粉紫,油菜花金黄,碧桃艳丽,樱花正在吐蕊。阳光洒满大地,春风在花朵间穿梭而过。我们提着祭品,穿过一片片花田,去给我们的亲人送钱,惟愿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丰衣足食,最好还能够声色犬马纸醉金迷。总之,这个世界亏欠他们的,希望这些纸钱能够让他们所有的愿望成真。
只要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必须都不是问题。只是天地银行的钱动辄百亿千亿的面额,让我总有一种通货膨胀太严重、钱不值钱的感觉。这个世界的孝子贤孙们都是卷王,所以使得那个世界物价飞涨。
纸钱点着了,我盼望着一股一股小小的旋风出现。据说,旋风一出,就是先人们出来捡钱了。

我想和我母亲聊聊那件她一直舍不得买的羊绒毛衣,和她最喜欢吃的韭菜猪肉馅儿的饺子;和我大弟聊一聊酒的起源以及酒精的真相,想告诉他,虽然你在这人世的时间不长,但是你的生命却比很多人精彩,所以,你游戏人间倦了,就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走得干干净净。你的剧本的结尾,就是要求你戛然而止吗?
旁边烧纸的还有四个中年女子,偶尔传出哭声。我扫一眼,竟然认不出这究竟是谁。按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我本该都认识的呀。三姑也一脸懵,问我那是谁。我仔细一瞧,认出了小春,接着认出了她的大弟媳。她们家就在我家前面,我母亲和她母亲的娘家是邻村,两个母亲平日里也觉得比和别人关系亲密。她比我小一岁多,与我妹妹同岁。小时候,我们经常在一起玩。只是后来,我转去城里读书,和她见面就很少了;再后来,彼此成家,都离开了娘家,见面就更屈指可数了。
我二姑认识另外两个,说是小春的二姑和三姑。我大惊,仔细辨认,终究辨不出记忆里她们小时候的样子。小春的二姑和我小姑同龄,三姑却比小春还要小一岁。她是我们村唯一一个姑姑比侄女还小的人。
记忆里那个千伶百俐的女孩,变成了眼前的这个中年妇女,虽然依旧干练,但我记忆里的那个女孩彻底没了踪影。
我们都想起了彼此,于是寒暄,说着,哎呀,我开始都没认出来,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呀!
小春说她也没认出我来,更何况我还戴着口罩,于是我摘下口罩冲着她笑。她的小三姑说,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至少三十年了吧?我说。
肯定有三十年,结婚后就没见过。她说,我孩子都29岁了。
我们唏嘘,唏嘘那些悄然而逝的时光。在这个清明节上坟的地方,在村子里的集体墓园,我们不期而遇。不期而遇的不是现在中年的我们,而是三十年前、四十年前甚至五十年前的我们,是那些贫困却纯粹的童年时光。
那些童年的伙伴,譬如这个比我小三岁的小三姑,怎么可能是三十年没见呢?仔细算算,至少也要有四十年没见了。那时候,我去城里读书,然后工作,平时很少回家。后来回家,听到的是她皁嫁的消息。
往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不知道离去多年的亲人,蓦然回首,会不会也感慨于我们的华发丛生?
他们,永远都是离去时的样子,在我们的记忆里,月月年年。
4.
每次上坟,都留出一沓纸,在我老爷爷的坟前烧一烧。他在我家的祖坟地里,那儿,离村里的墓园不足百米。挨挨挤挤着几个小小的坟头,掩映在漫天遍野的花丛里。这一片怒放的油菜花地里,还有同样怒放着的梨花。我家的祖坟上,有花瓣飘落。我知道,过几天,花瓣会落满坟头,这定会使得旁边坟头上插着的那几朵鲜艳的纸花相形见绌。
我其实很讨厌坟头上艳俗的纸花。它们就像田野的疮疤。每每从田野走过,看着这儿一簇,那儿几朵,一片地上甚至有好多处纸花装点的坟头,就感觉这一定不是地下的那一位所需要的。一个物种的离去,不管是人,还是动植物,甚至石头与河流,最终都是尘归尘土归土,上帝的归上帝,凯撒的归凯撒,有机物变成无机物,然后参与到自然界的循环当中。
我看着花丛中的祖坟,便觉这是它最好的状态,也是我的老爷爷老奶奶最好的状态。这一刻,他们就是这鲜花,是这蓝天绿树,是泥土,是风,是露珠,是宇宙的一部分。不,是宇宙本身。
二姑对我弟说,今天没带铁锨来,那就等七月十五吧,到时候锄锄坟头草,再添添土。你看,坟头都塌下来了。
我弟答应着,给祖宗们恭恭敬敬地三拜九叩。
我问我二姑,你知道我老爷爷的名字吗?
她摇摇头。
我笑,说,你连你爷爷的名字都不知道。一般人,最多能记得爷爷的名字,到老爷爷这一辈,基本都不记得了。比如我,我问过我爸爸至少三次我老爷爷叫什么,可是问过就忘了。所以你说,对一个只能记三代的人来说,有没有儿子孙子有什么意义呢?
二姑就笑。
其实,人生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人来到世上,短短几十年,不过就是经历和感受,而这经历和感受,又常常由人生剧本所决定。所以,活到最后,有什么是自己的呢?
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最后的最后,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此刻,有人记得,你就曾在这世上存在过,就算存在,也不过短短的三代而已,否则,谁知道谁呢?
我们来过。我们未必来过。
那些彪炳千秋的人,是神祇,是肩负拯救这尘世的人。
沿着花径往回走。
我在这鲜花之中。
我就是这鲜花。
这鲜花也是我。
2025.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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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小堇,原名李晶。聊城一中语文教师,山东省作协会员。希望用温暖的文字温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