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与远方的旭日洞村
陈瑜
风车立在山的最高处,山峦的魂魄也仿佛系在那巨轮之上。白色的塔身耸入青天,长得出奇的叶片在风中转动,边缘一点赤红——仿佛青山青透之余,忽有一朵猩红的小花绽放。目光向下,林木如层层绿涛滚落至山脚,又再汹涌而起,漫延至远处迷蒙如烟的峰峦上。这山中之村竟被科技之物无意点破,而风轮之下延展的绿浪里,那隐伏的人间烟火,倒恰似远山深处静默升起的轻烟几缕。
抬头望,天光云影在无垠的蓝绸上游动着,山势也随之变得温软起来——远近峰岭显出深深浅浅青碧的脉痕,柔曼如被造化之手微微抚过,而后,静静延展向雾霭氤氲之处。此时山石草木似乎尽去了嶙峋棱角,被云气融浸之后,也成了浮荡在无边青霭中的一片温存。
此时节,风渐紧了些,近处的风车轮盘忽而显得真切了。那上面红白相间的印纹,宛如大地向渺远苍茫投去的鲜亮记号。抬头看,阳光从云隙里洒下几束,恰恰落在雪白金属之躯,银光刺目——山与叶的深苍被一霎划开。可云朵只是慵懒地飘荡而过,遮住片刻锋芒;再移开,塔尖与叶轮轮廓却已然温柔地融进了满目苍翠里——山色竟将这庞大的异物自然裹入了怀内,使铁的脉络也一并成为山形呼吸的一部分。

山影在目力尽头只如同氤氲的青墨化在水中,苍茫无际。此刻我忽而了悟:所谓诗的怀抱,其实远不只是对过往田园的思慕挽歌。真正的远方,竟在于山间转动着的洁净轮盘,叶片每一次切风划开薄雾,劈开了寂静也碾碎着暮气,却同时将山的骨骼,树的年轮都刻成了自身的叶脉旋转的印记。恰如古槐荫蔽着老农,这旋转的铁树庇护村野——它并非强加的印戳,而是青山静默接纳下的异属血肉。
我们向往的不止是山野的归处,更是新生的脚步如何能在古老山色中不伤不扰地拓印——风车不过是转动的笔,所写无非山野自身久长的脉息而已,原来诗与远方只在当下默然契合。
云,是这日晨时的主角。天幕低垂,厚厚的铅灰铺展向四野八荒,将那惯常在夏日喷薄的蔚蓝敛藏。那山尖巨轮依旧转动,叶片划开的却是另一种静谧——一种被饱满湿气压低的、凝滞的喧嚣。风不曾停,却沉重如叹息,吹过葱茏山谷,激起层层叠叠深浅不一的绿浪。
镜头从一片欲滴的浓绿枝叶间探出,如同推开一扇通往仙境的碧窗。目光越过纷繁的前景,村落豁然展开于谷地中央。白的屋舍,小的像珍珠,随意撒落在一望无际的绿毯上——是田畴,亦是野林。林间的空隙,田埂的蜿蜒,都被这丰沛得几乎要溢出的生命之色抚平,晕染得边界模糊。远山是这泼翠画卷的完美终章,层峦叠嶂,次第隐入更浓更深的云霭里。云在山腰缠绵不散,模糊了天与地的界限,整个村庄,仿佛浮沉在一片巨大的、湿漉漉的绿色水墨之中,是沉甸甸的饱满,亦是轻飘飘的迷离。
视角似在远处山路上游移、拔高。村落不再是从枝叶罅隙中窥见的小家碧玉,它坦然地铺陈于山谷开阔的怀抱。灰白屋顶错落成行,它们被一片更辽阔的翠绿承托——那是被雨水洗刷过数万遍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清香的深绿田野。群山如沉默的巨人,一圈圈由深及浅地围拢过来,守护着谷底的烟火。深绿近如墨,浅青淡如烟,直至最远处融入铅灰色的天幕。云层依然低沉厚重,却在这宏大构图中显得气势磅礴,它们不是压抑的盖子,而是村落的背景幕布,天地间只余这浓淡相宜的翠与灰,将人声、鸡犬声、风声一并吸附、融化,只留下无边寂阔的空谷回响。
她拍的是什么呢?是那山脚被云烟锁住的屋舍?是更高处那沉默巨轮的转动?抑或是眼前这草坡铺展、绿浪直抵山峦的辽阔?手机屏幕映照的微光,是她此刻与旭日洞村最私密的对话,是她试图留住这一片磅礴绿意与铅灰云霭的仪式。她本人,连同她那抹亮色,也成了这灰绿画布上一抹有温度的存在,是“远方”终于被踏在脚下的一个见证。
诗总说远方,远方在山野间,在云深处。眼前这村庄,这谷地,这漫山遍野绿得化不开的生命力,便是远方的实体。风车是现代的注脚,而云霭下静卧的村落、石径上停留的旅人,才是真正连接“诗意”与“远方”的桥梁。云层遮住了所谓的“旭日”,然“旭日”何尝只在东方天际?它在草木拼命吸吮雨水的拔节声里,在层叠山峦永恒的静默里,在那山巅风轮永不倦怠的旋转中,更在每一个踏足于此、驻足凝望或举机记录的旅人心头那片骤然被点亮的晨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