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乡居小唱

立春过后,阳光开始带着丝丝暖意洒向大地,农家人的自留地(土话称为自留田)仿佛同时被大自然轻唤。清晨,第一缕曙光尚未穿透弥漫的晨雾,勤劳的村民们就已扛起锄头、钉钯走向那片寄托着希望的土地。刚刚过完年(春节)的他们,还来不及多喘口气,便到地里忙碌了起来,在朝阳的映照下争分夺秒地种下新一年的期待。

自留地是中国农业合作化和集体化时期的产物,虽然已经过去六十多年,但作为农村家庭副业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仍然保留至今。农民们可以充分利用剩余劳动力和劳动时间,生产各种农副产品,既能满足家庭生活所需,又能将富余产品出售满足市场需要,增加收入。自留地这个称号,是相对于生产队集体耕地而言的。农村普遍实行生产承包责任制(乡下俗称“分田到户”)之前,家家户户都分到了属于自家的自留地。生产队集体的耕地由生产队组织社员集体耕种,收成按各家参加集体劳动所得的工分按劳分配,而自留地则由农民自行耕种,收成归农户自家所有。

农家的自留地是按家庭人口多少分配的,人多地多、人少地少。大部分地方,也会随着某个家庭人口的增减相应增加或减少该户人家的自留地。比如谁家取媳妇了、嫁女儿了、添儿孙了,生产队就会适时调整自留地的数量。至于,自留地里种什么、种多少,则完全由农民根据自家生活需要安排。由于农村土地所有权归集体所有。所以,农民对自留地只有使用权,没有所有权,但免交农业税费。

过去,生产队所分的自留地大多在村子周边,近的房前屋后,远的也超不过三百米路。就土质而言,有好的,有差的,有地势低的水洼田,也有地势较高的河埂地。生产队在分地时,一般都是好中差搭配好的,分的时候大都是采用抓阄的形式,以体现公平性,减少不必要的纠纷。当年村里人家的自留地除了房前屋后的,其他大都在村子北面的大运河边。这些地因为离村子很近,用水用肥都很方便,经过多年的精耕细作,看起来要比生产队集体的耕地肥沃得多,无论是种菜,还是种瓜、种豆长势都很旺,收成也不错。

薄雾弥漫的清晨,老屋门前的树梢上还坠着细密的露珠,村民们便在田间地头忙开了。先在刚刚收割过青菜、大蒜的空地撤上一层基肥,用钉钯深翻一遍(乡下俗称为哏gén田),然后顺手用钉耙把翻出的土块敲碎耙细,那铁钯与土块撞击时发出的“吭吭”声宛如一首淳朴低调的劳动号子,唱响在村民的耳边。将一片空地整成几畦(楞léng),中间留有垄沟(土话称为楞léng垙guāng),每楞田上的土壤细碎松软,平坦得如同用水平尺量过一般。如果是种瓜,需在楞上整出一道道垄,然后按间距栽下一棵棵瓜秧;如果是种豆,则是每隔一定的间距,挖个小穴,在每个穴里放下三四粒豆种;如果是种鸡毛菜,则是用手指捏起一小把种子,微微地扬起小臂,使得菜籽如同天女散花般均匀地落入土壤中,那轻盈洒脱的动作仿佛是在画布上精心地绘制着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这是我对当年自留地最深刻的记忆,方寸之地里承载着农家人最隐秘的生存智慧。

仔细想想,当年村里的那些自留地,像极了一块块的补丁,零零碎碎地缀在水乡的肌理之间。那些自留地,要不是在村子的边边角角,要不就是在河滩边上,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宽有窄,犬牙交错,大多没有规则可言。那时,自己家里除了房前屋后的两块零碎薄田,其余的几楞自留地都在运河河埂边上,后王沟最北梢的河头旁,挑水浇地的舀(yǎo)水声常常都会惊起躲在芦苇里觅食的虫鸟。春种时节,大家总要踩着露水去疏通田沟,他们知道只有沟渠畅了,水才能活,庄稼才能旺,人心才能安定。

乡村记忆——自留地

大大小小的地块里,深藏着农家人精密的耕作密码。他们除了在正规的自留地里种植瓜果、豆类、叶菜,有的还在地头的水塘边种植茭白、芋头,在墙根处栽种丝瓜,那竹架上的扁豆永远都在与丝瓜争夺着阳光。最金贵的是那田埂边上一条条窄窄的坡地,春播蚕豆秋种香菜,破败的砖墙上还攀着几株冬瓜。

大集体的年代里,农民一年干到头,不少家庭仍是入不敷出,甚至还要成为“超支户”,根本没有钱去买其他消费品。所以,只能在自留地里多做文章,以此来改善家人的生活。那时,自留地一般是不种粮食、油菜等主要粮油作物的,种的都是农民居家过日子最需要的东西。比如天天要吃的蔬菜、补充粮食的山芋南瓜等。“以粮为纲”的年代里,农民除了种地,没有另外的经济来源,蔬菜绝对是自种自收自吃,很少会有人家到街上买蔬菜吃。春夏秋冬,自留地上基本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春天的菜苔,夏天的豆角,秋天的青菜,冬天的萝卜……

那时,自留地里除了栽种人吃的蔬菜,还要种人与猪都能吃的粗粮。山芋、南瓜和胡萝卜是家家户户必种的。每年清明一过,就是村民栽种山芋的时节,翻土、起垅、扦插、浇水(粪),待黄梅一过,那自留地里的山芋藤便会疯长起来。再经过翻藤、匀苗,摘取少量藤叶投喂猪羊,一到秋末初冬便可收获起大量的山芋。其实,那时的山芋也是舍不得给猪多吃的,因为那个年代,许多农家主粮往往都不够吃,每年总有那么几天青黄不接,而山芋(干)便当然地成了村民们填饱肚子的济荒粮食。南瓜则与山芋等其他瓜果、蔬菜不太一样,既不用频繁浇水、施肥,也不用经常除草、打药,只需保持一定的湿度就能蓬勃生长。栽下的南瓜秧,不出两月,就会开始长叶牵藤,开花结果。每到春夏之交粮食供不应求时,就会登上村民家的餐桌,成为充饥当饭的主食。

在农家,那长脚大青菜和雪里蕻是必种的。每年初秋,正是播种大青菜的最佳季节,松土、整地、撒籽、浇水、施肥,待菜苗慢慢长成8-10公分左右大小,开始移栽。初冬时节的自留地上,除了萝卜就是那密密麻麻的大青菜和雪里蕻,有的一棵就会长到两三斤重。别忙,这菜既不是当蔬菜炒着吃的,也不是用来喂猪的,而是专门用来腌制咸菜的。当年每家每户都要腌上一大缸,几瓮头,成为佐餐的小菜陪伴家人一整年。新鲜蔬菜不多的时候,咸菜豆瓣汤,咸菜豆腐汤,咸菜鸡蛋汤都是下饭的好菜。

一年到头,菜地里的生计总是羁绊着农家人的舌尖。清明前后,自留地里的青黄总能接续上。当头茬的荠菜包进馄饨,那鲜嫩如玉的菜苔、翠绿粉糯的蚕豆便开启了春季尝鲜的模式;当五月苋菜熬出紫红的汤汁,茎如圆柱的空心菜、口感清脆的豇豆等瓜果蔬菜也开始涌向村民的餐桌;当茂盛的丝瓜藤爬墙头,河滩边的茭白也渐渐地形成了纺锤形的肉茎,不久那稚嫩的茭白便成为村民餐桌上的时鲜;当寒冷的冬季来临,各种秋季蔬菜渐渐落市,萝卜、大蒜、大白菜(乡下称黄牙菜)等冬令蔬菜也开始相继登场。无论春夏秋冬,还是寒冬酷暑自留地里总有吃不完的蔬菜瓜果。不同的品种,还可以在邻居之间互通有无。种多了,家里一下子吃不完的,或是在上街进城时送给些亲戚朋友,或是拿到集市上卖了换回一些食盐、味精等调味品。

那年月里,自留地上也不知道上演过多少的悲喜剧。张家的羊吃了李家的苗,两户人家在田埂上吵得连“八辈祖宗”都受到了“惊吓”;王家的孩子嘴馋偷吃了赵家地里的瓜果,被告到家长处,孩子被揍得连声叫喊着“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最可恶的是关系本来不睦的两家相邻在一起的自留地楞垙,过一阵子莫名其妙地偏向了弱者的一边,原来是强(恶)势的一方总是趁对方不注意,把楞垙有意劈(撩)向对方一边,以增加自己的“田亩”。这些矛盾纠纷,小的往往终结在夏夜乘风凉的竹床上,蒲扇摇着摇着,恩怨便随习习的凉风散在那闪着星星的夜幕里,大的则可能成为两家一辈子的仇恨。

还是在刚刚读完高中一年级那年的一个夏日,母亲把我带到了自留地里,将一把已经晒得发烫的锄头塞进我手里。接近正午时分,菜地里蒸腾起白茫茫的地气。没多久我的手指根部便被硬硬的锄把磨得通红通红,边上南瓜藤那密密的锯齿也把裸露在外的腿肚子划出了细密的红痕。母亲不动声色地递来了一个关切的眼神,但还是继续着手中的活计。“看见建定朆(fēn)?”母亲忽然开口,指着不远处站在家门口的堂兄向我说道,“头一年就考上了重点大学。”她掐断山芋藤多余的藤蔓,乳白色汁液顺着指甲缝往下淌,“如果不抓住机会好好念书,你也只能像现在这样日晒夜露,汗流夹背。”我低头看着掌心里那交错的红痕,心里反复惦量着母亲的话语,心中猛然地涌起了一阵惭愧和酸涩。

如今,每当站在由现代农业观光园所培育的各种蔬菜瓜果面前,总会不时地想起自留地里那些忙碌的场景。当年农家人弯腰躬耕的身影,把生存的艰辛与尊严都种进了土地。而那一块块补丁似的自留地,又恰似江南水乡的菱花镜一般,映照出那个特殊年代里,农民们在制度缝隙中绽放出的强大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