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要聋人校长!
Deaf President Now!
Deaf President Now!
最近,我在 Apple TV+ 上看了一部令我深受触动的纪录片:《Deaf President Now!》。它讲述的是1988年在美国加劳德大学(Gallaudet University)爆发的聋人学生抗议运动。作为一位长期关注无障碍社会的聋人和推广者,我不仅为影片中的历史震撼,也不禁联想到自己成长过程中对手语教育的所见所感。
导演:奈尔·迪马科(Nyle DiMarco)与戴维斯·古根海姆(Davis Guggenheim)
Deaf President Now!
亲历的记忆:我与手语的启蒙
我在1980年代于上海第二聋哑学校就读时,课堂上普遍使用手语教学,老师都是听人,但几乎都会使用手语。这一切在我看来理所当然。直到多年后我来到日本,才发现当地的聋人教育曾有一段禁止使用手语的历史。这让我大为震惊,原来我的经历并不是全球普遍现象。
在日本,教育当局曾将海伦·凯勒视为“口语教育成功”的象征,因此长时间推崇口语主义(oralism),并限制手语使用。后来我与来自欧美的年长聋人交流,惊讶地发现他们也普遍经历过手语被打压甚至体罚的教育阶段。
相比之下,中国在80、90年代的聋生其实是幸运的。我们没有经历手语被禁止的制度压力,虽然也曾尝试模仿海伦·凯勒进行口语训练(我也曾摸着老师的喉咙和嘴唇来感知气流和振动),但多数老师很快意识到这种教学方法对大部分聋人并不适用,于是逐步转向手语授课。
我们常说:“压制语言与身份的行为,往往正是觉醒与反抗的起点”。
许多欧美国家今天在手语立法和聋人权益上的进展,背后其实都有一段我们以前不知道的沉重的历史:手语曾被禁止或严重边缘化!
回顾一个对全球聋人教育产生深远且沉重影响的历史节点就是1880年意大利米兰会议(Milan Conference)。
这场会议,是“手语被边缘化”的全球起点,也是聋人文化经历百年压抑的源头。
第二届国际聋人教育大会
时间:1880年9月6日至11日
地点:意大利米兰
主办方:佩雷尔协会(Pereire Society),一个积极推动“口语主义”(oralism)的组织。
参会代表:164位来自欧洲和北美的教育界人士,其中仅3位是聋人,其余皆为听人教育者。
会议核心议题:是应当以口语教学为主,还是保留并发展手语教育?
会议结果:八项“反手语”决议
会议最终通过了八项决议,最具争议性的内容包括:
口语被确认为优于手语的教育方法
建议各国废除手语教学
提倡在所有聋人学校中采用“纯口语教学法”(Pure Oral Method)
虽然这些决议并无法律效力,但由于该会议具有广泛国际代表性,它迅速成为全球聋人教育的“指导性原则”。
米兰会议之后,欧美国家纷纷如下效仿:
大量聋人教师(尤其是手语使用者)被迫辞职或遭解雇。
手语在课堂中被视为“懒惰语言”,学生若被发现使用手语,常会受到口头警告、体罚,甚至被戴上“手语束缚装置”(如绑手套)
学校全面转向“唇读+发声”教学,要求学生模仿发音、观察口型,不再注重语言表达是否自然与顺畅。
手语逐步从教育系统中消失,社会地位严重贬低,被误认为是“手势”、“临时应急工具”,而非真正的语言。
这一过程持续了近一个世纪,成为全球聋人文化历史上最沉痛的一章,被许多后来的研究者称为“有组织的语言灭绝”。
这场会议,是“手语被边缘化”的全球起点,也是聋人文化经历百年压抑的源头。
以下是几个具有代表性的国家,从手语被压制到最终获得法律承认的演变轨迹:
🇸🇪 瑞典
压制阶段:20世纪初,瑞典聋人教育普遍采用口语主义,强调发音训练,手语被边缘化。
转折时刻:1979年,政府报告首次承认聋人是双语者,认可瑞典手语(Svenskt teckenspråk, STS)为其语言。
正式承认:1981年,瑞典成为全球首个正式承认手语为国家语言的国家 。
🇫🇮 芬兰
压制阶段:20世纪初,芬兰聋校普遍禁止手语,强调口语发声训练。
觉醒过程:1995年,芬兰宪法第17条将芬兰手语写入宪法,保障手语用户的语言权利 。
立法保障:2015年,《芬兰手语法》(Sign Language Act)通过,进一步明确手语用户的语言权利 。
🇬🇧 英国
压制阶段:长期推行“听说法”,学校普遍禁止学生使用英国手语(British Sign Language, BSL)。
改革进展:2003年,英国政府首次正式承认BSL为独立语言。
法律地位:2022年,《英国手语法案》(BSL Act 2022)通过,BSL获得法律认可,适用于英格兰、苏格兰和威尔士。
🇳🇴 挪威
压制阶段:20世纪初,挪威广泛实施口语主义,排斥手语,许多聋人教师职位被撤。
复兴路径:1985年,政府白皮书首次承认手语为自然语言,推动双语教育。
官方地位:2021年,《语言法》通过,挪威手语(Norsk tegnspråk, NTS)自2022年1月1日起成为官方语言之一。
🇫🇷 法国
压制阶段:1880年米兰会议后,法国迅速实行口语主义,学校禁止使用法国手语(Langue des signes française, LSF)。

复兴过程:1991年,法律允许在聋人教育中使用LSF。
正式承认:2005年,法国法律正式承认LSF为完整语言 。
🇩🇪 德国
压制阶段:手语曾被视为“次等语言”,不允许用于课堂教学。
政策转变:2002年,《联邦残疾人平等法》正式确认德国手语(Deutsche Gebärdensprache, DGS)的合法地位。
🇳🇱 荷兰
压制阶段:坚持纯口语教学,学生在学校使用手语常被视为违规。
立法成果:2020年9月,荷兰议会一致通过法案,正式将荷兰手语(Nederlandse Gebarentaal, NGT)列为国家官方语言之一 。
这些国家的经历表明,手语地位的提升往往离不开聋人社群长年累月的争取。从抗议到倡议,从研究到立法,每一步都凝聚着无数努力与坚持。
最终,
1980年,在德国汉堡召开的第15届国际聋人教育大会上,参会代表非正式地达成共识,否定1880年米兰会议的八项决议的道德与实践合法性,认为不应再在国际会议上以多数投票决定教育方法。
2010年在加拿大温哥华召开的第21届国际聋人教育大会上,大会主办方正式撤销了1880年米兰会议的决议,并为其造成的历史伤害公开道歉。
在我们成长的年代,中国的聋校对手语的使用是相对宽容的。虽然大多数老师和校长都是听人,但他们中的很多人为了能够与学生顺利沟通,主动学习了手语并努力用手语教学,这在当时的教育条件下已经是非常了不起的巨大贡献。
与一些国家早期曾严格限制手语使用的情况相比,我们中国的聋生在80、90年代能够在课堂上自然使用手语,是一种特别的幸运。也正因为从来没有“手语被压制”的经历,我们很少发展出类似欧美那样大规模、系统性的社会运动或权利倡导组织。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我们不需要争取更多的教育资源与社会支持,而是说:符合中国的聋人教育有着自己独特的历史路径和文化逻辑。我们对语言的珍视、对沟通的努力,许多时候正是靠一代代老师包括听人和聋人的默默付出撑起来的。
我们常常思考:在中国,我们是幸运的?
Deaf President Now!
回顾1880年意大利米兰会议,只有美国和英国代表团在大会上反对纯口语主义,但未能阻止相关决议通过。
美国代表加劳德父子(托马斯·加劳德与爱德华·加劳德)坚定支持手语,他们的努力使得美国未完全转向口语主义。加劳德大学(原加劳德学院)继续允许手语使用,使美国成为全球少数持续保留手语教育的国家之一。尽管美国代表团在会议上提出了异议,这并未能阻止米兰会议在全球范围内产生深远影响。
美国国内的大多数聋校仍然在此后几十年内逐步转向“口语主义”方向,强调唇读和发音训练,手语的课堂使用在许多学校被边缘化甚至禁止。
这部纪录片的主角 格雷格·赫利博克
(Greg Hlibok) 是1988年“Deaf President Now!”(DPN)运动的学生领袖之一,当时担任加劳德大学学生会主席。他在小时候曾在聋校接受口语教育,后来毕业于加劳德大学,并进入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深造,成为美国为数不多的聋人律师之一。
真正的例外是加劳德学院(即今日的加劳德大学),它在加劳德家族的坚持下,成为少数持续允许并支持手语使用的高等学府之一。在爱德华·加劳德的领导下,该校坚持保留手语在课堂和校园中的使用,并成为美国聋人社群文化与语言的“避风港”。
纪录片《Deaf President Now!》讲述了1988年由加劳德大学学生发起的一场重要抗议行动。这所大学是全球唯一一所专门为聋人和重听人设立的大学。然而,自建校以来,它的校长一直都是听人。
1988年,本有机会由一位聋人教授担任校长,但某些高层还是决定继续让听人掌权。学生们因此愤怒不已,发起了一场大规模抗议,要求由聋人担任校长,真正实现代表。
你可能会问,这对他们来说为什么那么重要?作为一个聋人,我完全同意:只有聋人才能真正理解另一个聋人的经历。而且,当时的董事会成员很多甚至都不会手语,这充分显示出他们的无知,也说明他们根本不了解自己管理的是一所什么样的大学。
更重要的是,一个聋人校长能为学生们提供巨大的激励。在这个残疾人士常被视为“负担”的世界里,看到一个“跟他们一样”的人登上巅峰,这将给予他们希望。不管你是不是聋人,每个人都有权利做大梦、过精彩的人生。
Irving King Jordan(艾尔文·金·乔丹)
美国加劳德大学历史上首位聋人校长
在他身边,学生们激动地举起双手(手语中表示“欢呼”或“鼓掌”的方式是双手高举挥动,而非拍手),象征这场为“聋人代表权”而战的抗议运动终于成功。
所以,是的,在任何领域,聋人代表性都非常重要。
纪录片《Deaf President Now!》中有一个片段让我印象深刻:某所美国聋校在实行口语教学后,学生们在舞台上进行演讲表演。当他们用口语说话结束后,曾问过台下的听人观众:“你们听得懂我们说的话吗?”观众陷入尴尬,沉默片刻后,有人摇摇头小声回答:“……听不懂。”
学生的辅导老师却在一旁带头鼓掌,表扬他们“说得很好”“非常棒”。
这一幕令人五味杂陈。台上学生的努力是真诚的,但当语言失去了其本该承载的“沟通”功能,留下的却是教育系统对“说话”形式的执念,而非“理解”本质的追求。
这一幕真实而残酷,深刻揭示了口语主义教育的局限,也表达出聋人群体长期以来被忽视的情绪。这也是我今天特别想推荐这部纪录片的原因之一。
如果听人的你们,或者不会手语的重听人的你们,想知道这场抗议是如何发展的,结果如何,那么你一定要看看这部纪录片。或许你也会受到启发,开始学习手语,哪怕只是学几个简单的手势用来基本交流。相信我,聋人会感谢你做出的努力。
Deaf President N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