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经在某个场合,看到有人称一名在文化部门工作过的官员为“文章太守”。这名老干部,好像很坦然地接受了。
太守是旧时对一郡长官之尊称。而且,“文章太守”的起源就在扬州。北宋苏东坡词“欲吊文章太守,仍歌杨柳春风”,指的是在扬州修筑平山堂的欧阳修。平山堂一直是扬州文化的高地,欧、苏都曾为官扬城,造福斯民。他们无愧“文章太守”的称谓。
那名老干部,不过一世故俗吏,沽名钓誉辈耳,以“文章太守”谀之,实在是佛头着粪,有辱斯文。
我觉得,建国以来的现代扬州,能称“文章太守”的,钱承芳一人而已。在他生前,确实也有人这么赞誉过他。据说钱承芳的反应是,惊慌起坐,拱手推辞:“如此称呼,切切不可啊!”
但在他去世以后,怎么称谓,就由不得他了。他的挽联中,“堪称文章太守”、“无愧文章真太守”、“文章太守吊今朝”,几乎成了一个共识。口碑之誉,以附不朽,这与当今官员死后,身与名臭,是一个极大的反照。
钱承芳是江苏泰兴县人。1921年出生,1941年参加革命。在泰州历任组织干部、宣传干部、市长。1959年调任扬州市委副书记,并于1961年当选为扬州市长(县级)。在特殊年代,他也曾官任革委会副主任,旋被打倒、下放。拨乱反正后,任扬州地区行署副专员、扬州市人大副主任。1986年离休。
以钱承芳的履历来看,他是一位根正苗红的革命干部,经过红炉的淬炼。这样的人,意识形态很容易被时代裹挟,甚至走向极端。他们的口号往往是:“砸烂旧世界”、“打倒一切牛鬼蛇神”。
与钱承芳同时代,我想到另两位与扬州文化也有很深关系的官员。一位做过扬州主要领导,对太平天国与扬州的关系有过研究。但据说其人极左,是“风派”人物,此处不便深言。另一位叫张青萍,这个人如今几乎被淡忘了。王鸿老的回忆散文《邗上三杰》,第一位写的就是他。
张青萍曾经做过扬州首任文化处长,广陵古籍刻印社、扬州市戏剧学校、扬州国画院的创办,个园、何园的兴建,此公功不可没。但这一切的背后,正因为有一位开明的文化市长——钱承芳的鼎力支持。
我之所以把这三位放在一起比较,是因为张青萍出生于高门大宅,又曾经上过大学,早年参加文艺创作,其“封建余毒”尚可理解。而以钱承芳的红色血统,与那位“左派”官员应该站在一个营垒。事实恰恰相反,在波谲云诡的岁月里,他却与张青萍同气相求,成为“封资修”的保护神。此为世道所不能释也。
钱承芳组织打捞的清代石狮
二
钱承芳的夫人黄业儒,在回忆夫君的文章中曾说:“他与文化艺术接触、产生兴趣,并结下不解之缘,完全出于偶然。”据黄夫人介绍,钱承芳担任扬州市长后,是工作的责任感和使命感,将他推到文化的前沿。推动他从对文物工作知之甚少,到知之较多,从一知半解到刻苦学习、孜孜不倦,直至“一发而不可收”。
钱承芳上任伊始,便做了一件至今为人乐道的文化壮举:抢救扬州仅存的一对清代正头石狮子。
这对石狮子原是扬州名刹重宁寺的遗物。重宁寺始建于清乾隆四十八年(1783),是盐商为迎接乾隆第六次南巡所建,有“江南诸寺之冠”的盛誉。寺内石狮子按皇家园林规格镌刻,造型雄健,正头、蹲身、直腰,前爪平伏,傲视远方,狮身满雕蜗牛状纹路,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
1949年,因市政建设需要,这对雌雄石狮被移置于渡江桥头,不久其中一只被车撞入河中。事隔10余年,重修大明寺时,钱承芳闻知此事,决定下河打捞。在那个年代,几乎没有什么现代化设备,在湍急的古运河中打捞一座重达数吨的石狮子谈何容易。钱承芳亲自筹划方案,组织人力,终于让这对威武雄壮的石狮子重见天日,随后将其移置大明寺栖灵遗址牌楼前。据说园林专家陈从周非常欣赏这对石狮,赞之为“全国第一”。
钱承芳用类似方式保护文物古迹的事例还有不少。当时国家经济面临困难,但是园林、名胜需要维护与发展,钱承芳便想到了许多移花接木的“穷办法”。他将市内永胜街一老宅的船厅移置到瘦西湖内,将另一处残破的大厅,拆到瘦西湖修建烟雨楼;将散落在医药公司等处的太湖石集中起来,修建个园、何园的假山;将友谊服装厂的船厅拆到平山堂西园,并新筑井亭,叠石堆山。1979年,为了迎接鉴真大师像回国巡展,又移建了楠木厅和柏木厅,气象终于焕然一新。
现在瘦西湖公园内的小金山“月观”,已经成了中外咸知的园亭景点,里面收藏陈列了珍贵的文物。
最引人瞩目的是棋室厅堂两侧,陈列着两组清代黄花梨嵌青花瓷板的挂屏,共有12扇,上嵌64块青花瓷板。
这套瓷板,经鉴定是康熙年间旧物,系宫廷画师奉旨描摹的皇帝南巡时的沿途胜景,山水楼台、人物博古,精细入微,栩栩如生。挂屏以黄花梨为框,楠木为堂。框周饰古泉浮雕,瓷绘精良,堪称绝配。据说民国改元,此物被溥仪带出清宫,流落津沽。1962年,由扬州市文物商店在天津以廉价购得(一说是钱承芳去天津出差之际,在文物市场淘来,时价约60元)。
在收购这套青花瓷屏以后,钱承芳认为极具文化艺术价值,立即指示扬州市园林管理所,陈列于徐园“听鹂馆”。1983年,12扇青花屏风由“听鹂馆”移至“棋室”,成了这里的镇馆之宝。
此外,月观内还陈列着一整套清代老红木家具(扬州人称“海梅”)。有长达三米的翘头大案、长方画桌、左右琴桌;厅中三张螯鱼脚弯腿大方桌,三面设十二张红木太师椅、八张螯鱼脚大茶几;另有骨牌凳、扇凳、高脚花几、灯柜等。用料考究,做工精良,极为古雅,这在全国园林布置中,都极为罕见。这也是钱承芳当年指示收购的重要文物。
钱承芳当年保护下来的文物古迹,都成了他在“文–革”中被批斗的重要罪证。黄夫人在回忆文中曾写到,有人把这些东西拉到现场对他进行批斗,甚至将一只青花痰盂扣在他头上进行侮辱。即使如此,钱承芳一边接受批斗,一边还不忘告诫那些“造反派”,保管好这些文物。其“书呆子”气真令人哭笑不得。
瘦西湖月观内的海梅家具
三
钱承芳对扬州园林有着极深的感情,他一生用力最深处也在园林。
钱承芳新官上任的第一把火,便是进行大规模的扬州园林调查。时在1961年8月—12月,由市文化处组建调查小组,张青萍担任组长。参加人员有文化处秘书周任如,市城建局副局长朱懋伟,市文管会委员黄汉侯、朱荔孙,图书馆古籍部主任吴岭梅,市博物馆朱江等人。参与部门之众,专家阵容之强,重视程度由此可见。
2024年朱懋伟先生去世后,他的后人发现,时隔63年,老人还保存着当年新华社的新闻剪报。报道称:“在最近的一次调查中,扬州市又发现大小园林和庭园五十六所……这次发现的园林庭园中,具有一定规模和历史、艺术价值的有棣园、片石山房、小盘谷、个园、寄啸山庄、二分明月楼、逸圃等二十八所,其中尤以片石山房和小盘谷最为突出。”详细介绍了这次园林调查成果。当时朱懋伟担任调查组副组长。
这次调查历时整整四个月,基本厘清了扬州园林庭院的遗存数量、人文历史、沿袭演变、现状和权属等情况,摸清了扬州园林和历史建筑的家底,制定了保护方案,并将调查中发现的五十六处园林庭院、二十三处楠木建筑、三十五处砖刻门楼、二十四处古树名木列为扬州市文物保护对象,明确了保护责任单位。
据朱懋伟去世后的报道,在这次园林调查的前期,同济大学教授陈从周带领120名师生,也在扬州开展了一次园林勘察工作,时间在1961年7月2日到7月21日,主要围绕扬州园林的艺术特色、布置手法、建筑样式和建筑构造进行了测绘(正是这次测绘,为扬州历史遗存园林庭园留下了一批宝贵的图文资料)。
报道认为这是一次巧合,我觉得事不尽然。据王鸿老的回忆,当时钱承芳发起这次扬州园林大调查,邀请了陈从周担任顾问。这个顾问并不是虚衔,而是由张青萍亲自到上海邀请,陈从周也躬行其中。在活动期间的一次“月光晚会”上,陈从周兴奋不已,还即兴演唱了昆曲《牡丹亭》。
或可以说,陈从周组织的同济大学的师生测绘与扬州专家的园林调查,是一次精心策划的文化配合战。
1962年6月9日,上海《文汇报》发表钱承芳撰写的长文《扬州园林的历史及其艺术风格》,可以视作这次园林调查的一篇总结。6月14日的《文汇报》又发表陈从周作《瘦西湖漫谈》,这显然是对扬州文化的一次配合宣传。
1962年11月,钱承芳再次组织召开了一次园林座谈会,邀请了多名国内园林专家和学者来对扬州园林修缮保护工作,贡献智慧,陈从周亦有与焉。他后来撰写名著《扬州园林》,其缘在此。
钱承芳与陈从周,一是政府市长,一是文化学者,因为扬州园林保持着终生的友谊。
陈从周《园林谈丛》出版时,请冯其庸作序。冯在序言中专门记述了“夜会天宁寺”一幕:

“1978年春天,我到扬州开会,当天晚上,就与朋友举行了一次座谈会,到十时毕。忽然得知从周也在扬州,住天宁寺旁西园宾馆,这真是意外的喜讯。我急欲看望他,当夜即踏月往访。到天宁寺,已将近十一时,门者说不能会客了,已经睡了。我说我从北京来,有急事要见他。门者不从,我坚持要见,我说你只要说我的名字,他就会起床的。门者无奈,通报后,果然从周跃然而至。原来他们根本没有睡觉,而是与钱承芳等几位朋友一起在作画。我到后大家喜出望外,索性放下画笔畅谈起来了。”
非至交好友,焉能夤夜不眠,聚谈作画?
1981年,钱承芳属咏扬州,陈从周欣然以诗报之,其一云:
溪山好处论风流,前度刘郎兴未休;
淮左名园归腕底,二分明月在扬州。
钱承芳属陈从周诗咏扬州
陈从周在扬州
四
钱承芳对扬州文化的挖掘、保护、传承、宣传,可谓夙兴夜寐,历历可数者俯拾皆是。
王鸿老在《邗上三杰》一文中,写到张青萍偶然在高旻寺发现木刻雕版的传奇故事,时在1959年左右。这批雕版,差一点被寺僧当成废弃木板,生火做饭。钱承芳得知此事后,非常重视。他亲自去高旻寺检查古籍雕版的安全情况,直到搬迁回扬州市区。又下拨了抢救雕版的专款计10万元(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并指示有关部门到全国各地征集、借调到20余万片珍贵雕版。在此基础上,1960 年春,成立了扬州广陵古籍刻印社。
钱承芳十分重视扬州评话的传承与发展。1959年,他亲自挂帅整理扬州评话《武松》,与市委宣传部副部长分别担任整理小组的正副组长,还聘请著名学者孙龙父、孙佳讯协助王少堂,对《武松》文字稿进行整理,让扬州评话这一方言评话艺术得以更好地传承和发扬。
1962年,植物学家徐晓白教授研究发现大明寺的聚八仙就是琼花,记者写出报道却不敢定夺。钱承芳了解情况后,当即表态可以发表,并建议送到上海媒体宣传,使琼花得以正名,也为后来琼花被定为扬州市花奠定了基础。
1963年,唐代扬州高僧鉴真圆寂1200周年。中日双方商定在扬州建造鉴真纪念堂,1973年动工,1974年竣工。1980年4月,离家1200多年的鉴真和尚,历经千年,回归故里。这一系列活动,钱承芳倾力筹划、全程参与。他是扬州参加“中日友好之船访日团”访问日本的第一人,为中日文化交流、扬州与唐津等市结成友好城市,开创扬州外事工作的新局面付出了辛劳。
扬州国画院创建于1960年。据当时的创院画家薛锋回忆,钱承芳经常到国画院找首任院长江轸光谈创新问题,也找薛锋聊天。薛锋眼里的钱承芳,做什么事都亲力亲为。有一次,钱承芳电话约他到平山堂。他看到一个城市的市长,正在西园工地上,指导工人堆黄石假山。
薛锋的个人历史曾受到审查。他坦率地对市长说:“我是有问题的人,你常找我不合适。”钱承芳说:“我看过你的档案,你是参加党的地下工作,我不弄清楚就不会找你。”
薛锋评价钱承芳一生“虚静”,是哲学中所谓的“水静犹明”也。
上世纪八十年代之后,钱承芳离开主要领导岗位,开始潜心于文化研究与著述,我们今天看到的《钱承芳文集》,收文69篇近26万字,大多是在这段时间内完成。
钱承芳的写作,没有一篇官僚文章,没有一篇政绩回忆, 是资料翔实、考证严谨的学术论文。为了写这些文章,几乎耗尽了钱承芳晚年全部的精力与时间。
黄业儒夫人回忆,钱承芳有一次为了写扬州大运河的文章,亲身乘坐运输货轮,沿河北上,历时多日,详细考察,与资料核对,一丝不苟。据周任如女士回忆,钱承芳要写关于天宁寺的文章,连天宁寺大殿高度究竟有多高,都特地叫人去丈量过了。他说:“实地丈量了有多高,我才心里踏实,不能凭眼睛看看就估计估计,做学问就是要实打实。”此类细节,令人钦敬。
《钱承芳文集》很大一部分是关于扬州园林的调查与考证。新时期以来,关于扬州园林的著作,人们能想到的有陈从周的《扬州园林》、朱江的《扬州园林品赏录》、许少飞的《扬州园林小史》。但在我看来,钱承芳的这一系列文章,置于诸家中,毫无逊色,在深度与广度上,甚或过之。
扬州评话《武松》整理小组
1964年简化字入印工作合影(前中为钱承芳,两边蔡巨川、孙龙父、魏之祯,后排桑愉、祝竹)
五
钱承芳逝世于1997年,享寿76岁。
余生也晚,无缘识荆,只能瞻仰老先生的照片。钱承芳身材高大,四方脸,一团正气。他有一张年轻时的留影,颇有电影明星赵丹的形神。
前几天,书法家阮衍云先生告诉我,八十年代,他曾应钱承芳之约为他介绍扬州竹刻的情况。钱宅位于北小街,居室简陋,家无长物。印象很深的是一对老式扶手沙发,布垫上竟然还打着补丁。
一位与钱承芳见过面的朋友对我说:他长得像中学老师。
也就是说,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钱承芳都不像一名革命干部,更不像一名政府官员。
或问:有长得像政府官员的人吗?当然有!如今的官场,淤染其中,本来不像,久而久之,也不得不像了。
我凝视钱公的照片,似乎想洞悉他的内心世界。我以前经常怀疑,在这个世界上,真有所谓的精神贵族么?
我阅读《钱承芳文集》,看到“后记”,才知道这本书的付梓之功,端赖顾一平与王虎华两位先生。
我从虎公的文中获悉,这本书也许可以寻些资金赞助,但钱承芳的夫人黄业儒,坚持自费出版。黄夫人说:这样才符合承芳的为人。
这个世界上,真有所谓的精神贵族么?信然!
后记:
我的老师牧皋子,有一天发微信问我:“《钱承芳文集》能否找到让我一观?”我说“好的”。他随即又说:“似乎看过,不记得了。”我心里暗笑,回他说:“是看过了。”
这本书在我手上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此前就是牧公要读,我知道穆如兄有存,便转乞于他。先生读完,我亦想一阅。取归未几,穆如已在催索,今先生又复借观,何迫如此?一册外表极其朴素的书籍,在我手上算是一段传奇经历了。
其实在三年前,虎华公已写过一篇同题的文章。我以狗尾续貂,无意掠美,真是罪过。这篇文字,就算我读这本书的一点札记,以此表达对一位文化领导的敬意吧。
希望当今的为政临民者,对文化能稍存敬畏之心。
(2025年7月1日晨时稿讫)
《钱承芳文集》由顾一平、王虎华两位先生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