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两个莽汉的面孔
翻开《水浒传》，满眼是忠义堂前的杏黄旗，也满眼是江湖里的血与火。其中有两个汉子，生得虎背熊腰，行事似烈火烹油，便是鲁智深与李逵。世人多道他俩是一路人，皆因那副 “莽汉” 皮囊 — 金圣叹评点时，倒也都将他们归在 “上上人物” 里。可若仔细瞧去，这两人的 “莽”，一个是外糙里细的金刚怒目，一个却是没头苍蝇似的胡撞乱冲。就像两棵树，一棵是鲁智深，根扎得深，枝桠虽狂，却撑得起一片荫凉；另一棵是李逵，生得猛，却少了主心骨，风一吹便东倒西歪。
二、义与气的分野
（一）鲁提辖的拳，为谁而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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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达救金家父女那日，原是在渭州潘家酒楼吃酒。听得隔壁金翠莲啼哭，他把筷子往桌上一拍，碗碟都跳了起来。这不是闲来无事的寻衅，而是见不得弱者受欺的血性。他与郑屠无冤无仇，却偏要三拳打死那镇关西，临了还指着郑屠的尸身道 “你诈死，洒家和你慢慢理会”，一面大踏步走了 —— 这粗中有细，原是把 “正义” 二字揣在怀里的。
桃花村刘太公的女儿被周通逼婚，他便扮作新娘，躲在帐子里等那撮鸟。周通掀帘进来，被他劈头盖脸一顿揍，打得喊爹叫娘。他不是为自己出头，是见不得这等伤天害理的事。就像那禅杖，挥出去是为打灭人间的恶，不是为自己争半分好处。
（二）黑旋风的斧，向谁砍去？
李逵在江州劫法场时，晁盖喊着 “休伤百姓”，他却只顾抡着板斧排头砍去，管什么官军百姓，杀得血溅满身，兀自在江边寻人砍。这哪里是救人，分明是借着由头泄愤。后来为逼朱仝上山，竟把四岁的小衙内砍成两段，只说是 “晁盖哥哥让我干的”—— 这话听着，倒像是小孩子闯了祸拿大人当挡箭牌，只是这祸闯得太狠，没了半分人味。
他在柴进庄上打死殷天锡，原是为柴进出头，却不想给人家惹了天大的麻烦。就像个爆竹，一点就着，炸完了也不管崩了谁。他的 “义”，多半是对宋江的 “愚忠”，宋江说向东，他绝不往西，哪怕前面是悬崖，也闭着眼跳下去。这不是义，是没了主见的盲从。
三、莽中的细与粗
（一）花和尚的 “狡狯”
鲁智深拳打镇关西时，可不是傻愣愣地冲上去。他先叫金家父女走了，又拿郑屠开涮，先要十斤精肉，再要十斤肥肉，惹得郑屠性起，这才动手 —— 原是要占个 “理” 字，让旁人看清楚，这拳打得不亏心。打死了人，他不慌不忙地撒个谎，溜溜达达就走了，这份镇定，多少读书人都比不上。
野猪林救林冲时，他躲在暗处看了许久，等董超薛霸要下手了，才一禅杖打过去。救了人，还一路护送，直到沧州地界才放心离开。桃花庄除了周通，还逼着他发了誓，断了那厮再上门的念想 —— 这哪里是莽汉，分明是心思透亮的汉子，把 “周全” 二字做足了。
（二）黑旋风的 “憨直”
李逵沂岭杀四虎，固然勇猛，却因贪看风景，把老娘留在半山腰找水喝，回来时只剩一堆白骨。这不是粗心，是压根不会想事。听说宋江抢了刘太公的女儿，他不问青红皂白，回梁山就砍了 “替天行道” 的杏黄旗，还要杀宋江 —— 这份鲁莽，险些坏了大事。后来虽说是负荆请罪，可那顿打的疼，怕是远不及他惹出的乱子大。
他对宋江的忠诚，更像是孩子对大人的依赖。宋江说喝毒酒，他便跟着喝，临死还说 “死了也是哥哥部下的小鬼”—— 这话听着可怜，却也可悲。一个汉子，活到这份上，没了自己的主意，跟提线木偶有什么分别？
四、线与渊的界限
（一）鲁大师的 “戒”
鲁智深杀人，却只杀该杀的人。镇关西、生铁佛崔道成，哪个不是恶霸？他救林冲、护金家父女，都是伸手拉一把落难的人。五台山的智真长老说他 “心地刚直”，正是看中他那份明辨是非的硬气。征方腊后，朝廷要封赏，他却说 “洒家心已成灰，不愿为官”—这份淡泊，多少追名逐利的人看了，该羞红了脸。
他的禅杖虽重，却从不打无辜之人。就像那潮信来时，他忽然顿悟，留下 “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的偈语圆寂 —这哪里是和尚，分明是个把 “善” 字刻在骨子里的英雄，连死都死得明明白白。
鲁智深坐化
（二）李铁牛的 “狂”
李逵的板斧，可是没长眼睛的。江州城里，多少无辜百姓死在他斧下？他欺负老汉歌女，杀老弱妇孺，连小孩子都不放过。他觉得强抢民女不算大事，听说宋江做了这事，气的不是心疼受害者，而是觉得 “偶像” 塌了 —— 这心里头，哪里有半分公道？
他的暴力，像是骨子里的恶水，见了缝就往外冒。别人是路见不平一声吼，他是看谁不顺眼就一斧。这样的人，说是英雄，倒不如说是个 “煞星”。施耐庵给他的星号是 “天杀星”，终究让他被宋江毒死，这结局，怕也是写尽了没底线的可悲。
五、英雄的魂与魄
鲁智深从提辖到和尚，再到坐化成佛，他的路是越走越亮的，那禅杖越挥越稳，挥的是正义，守的是良心。李逵从出场到死，始终是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板斧挥了一辈子，杀了不少人，却没明白自己为啥而活，不过是给人当枪使，最后把自己也搭了进去。
真英雄是什么？不是力气大，不是胆子壮，是心里头有杆秤，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是眼里有光，看得见别人的苦，也分得清世间的黑白。鲁智深的 “莽”，是外刚内柔，是大智若愚；李逵的 “莽”，是有勇无谋，是麻木盲从。就像这世道，总有些人看着厉害，却少了点 “人” 的味道，而真正的英雄，哪怕粗豪如鲁智深，也让人觉得可靠，觉得心安。
如今再看这水浒故事，倒像是面镜子，照见的不只是古代的江湖，更是人心。若学李逵，怕是要落得个糊涂死；若学鲁智深，哪怕活得粗粝，终究是活得明白，活得像个 “人”。这大概，就是真英雄的道理吧。这正是：
黑旋风愚忠饮鸩前，花和尚坐化悟真禅。混沌盲从终是幻，清明磊落自为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