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 理查德·巴克斯顿

“荣耀属于希腊,伟大属于罗马”,提起希腊,很多人最偏爱的就是希腊神话。但希腊神话中的诸神,并非总是神圣、光荣、充满怜爱,相反,他们常常狂暴、欺骗、背叛。

那么,为什么这些神话、神祗在今天仍充满魅力?为什么我们在今天仍需阅读这些充满人性弱点的神话?神话研究权威理查德·巴克斯顿在《启智之火:塑造我们思维方式的希腊神话》中帮我们总结了希腊神话的六个母题,这些母题恰恰揭示了这些古老故事穿越时空、至今仍值得阅读的深层原因。

母题一

家庭中的情感与冲突

首先,神话总是围绕着家庭展开。无数的希腊神话都涉及家庭这个普遍存在的人类组织形式,并戏剧化地描绘了其中可以唤起的强烈情感。荷马的《伊利亚特》(Iliad)中,代际情感纽带将特洛伊的统治阶层团结在一起,父亲普里阿摩(Priam)、母亲赫库巴(Hecuba)、儿子赫克托尔(Hector)、儿媳安德洛玛克(Andromache)和她的儿子阿斯蒂阿那科斯(Astyanax)实现了理想的生活,这种生活甚至抵消了希腊人入侵所带来的战争和无情的混乱。在《奥德赛》(Odyssey)中,奥德修斯(Odysseus)与父亲拉厄尔忒斯(Laertes)以及儿子忒勒马科斯(Telemachus)之间的联结也同样强烈,他们之间的互惠关系让他们紧密相连。众神也不例外,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可以凝聚成强大的力量,比如在德墨忒尔和珀耳塞福涅的故事中,母亲让大地万物停止生长,直到能和她心爱的女儿短暂地团聚。

但是,更多时候神话还是聚焦于亲子冲突。比如克洛诺斯(Kronos)阉割了父亲乌拉诺斯,之后又被儿子宙斯推翻了统治;俄狄浦斯(Oedipus)杀死了他的父亲并诅咒他的孩子们;美狄亚(Medea)和赫拉克勒斯(Heracles)杀死了自己的孩子;阿伽门农(Agamemnon)以献祭之名屠杀了他的女儿伊菲革涅亚(Iphigenia)。兄弟姐妹之间也同样充满了矛盾。阿特柔斯(Atreus)和堤厄斯忒斯(Thyestes)两兄弟因迈锡尼(Mycenae)的王位之争展开了一场可怕的仇杀。阿特柔斯谋杀了堤厄斯忒斯的儿子们,将他们煮熟后在宴会上神不知鬼不觉地喂给了堤厄斯忒斯。

姐妹之间则要更团结一些。当国王忒雷俄斯(Tereus)强奸了妻子的妹妹,并扯掉她的舌头试图让她闭嘴时,妹妹把指凶的证词编成挂毯寄给了姐姐,姐妹二人齐心协力,让忒雷俄斯吃下了亲生骨肉,受到了和堤厄斯忒斯所遭受的一样的可怕惩罚。至于夫妻之间的关系,往往是盘根错节且触目惊心的,最受欢迎的主题莫过于婚姻的崩坏。海伦与特洛伊王子帕里斯(Paris)的通奸导致她受到背叛的丈夫墨涅拉俄斯(Menelaus)煽动希腊人远征围攻特洛伊。当阿伽门农把被奴役的特洛伊公主卡珊卓拉(Cassandra)从特洛伊带回来共赴巫山时,他的妻子克吕泰涅斯特拉(Clytemnestra)也早有情人在侧。婚姻对于他们而言,仿佛是一杯放了不忠毒药的鸡尾酒。通奸也不仅限于凡人。宙斯对妻子赫拉的不忠已经是司空见惯,而阿佛洛狄忒与阿瑞斯(Ares)的外遇则导致了一个臭名昭著的事件:她的丈夫,工匠之神赫菲斯托斯(Hephaestus)用魔法将这对苟且的爱侣用一张几乎看不见的网固定在床上。相比之下,奥德修斯与妻子佩涅洛佩(Penelope)的关系,正如荷马的《奥德赛》中所探讨的那样,乍一看似乎确实光鲜亮丽,然而,奥德修斯是在与卡吕普索(Calypso)和喀耳刻(Circe)万般纠缠,还和天作之合一般的公主娜乌西卡(Nausicaa)几番暧昧之后,才与佩涅洛佩再次携手。两性关系中的心理交锋可谓神话中最复杂且有力的主题之一。

母题二

凡人与怪异事物的邂逅

其次,神话的第二大主题是凡人与陌生怪异事物的邂逅,一言以蔽之,即与“他者”的羁绊。不得不承认,“他者”是一个学术术语,但在很多情况下都非常适用。“他者”主题的神话故事往往有一个常见的模板,那就是一个英雄或一个特殊的凡人试图挑战人类的极限,他面对的敌人通常是身体畸形的可怕怪物或令人敬畏的混血对手。比如珀尔修斯(Perseus)斩杀戈尔贡蛇发女妖美杜莎(Medusa),柏勒洛丰(Bellerophon)大战狮头羊身蛇尾的奇美拉(Chimaera),以及奥德修斯对峙狰狞可怖的斯库拉(Scylla),斯库拉有六个头,腰部被恶犬环绕。要成为英雄,必须具备克服这些危险的能力。然而,怪异性并不总是怪物的标签,怪异性中渗透了诸神的个性。尤其是狄俄尼索斯,他是一个达到“狂喜”(ecstasy)境界的神,ecstasy的字面意思是“出离自身的”。作为典型的出离之神,狄俄尼索斯的神力远远不止于葡萄酒,他甚至有着入侵人类意识的能力。

“他性”也是其他许多神的共有特征,例如半羊半人的潘神和作为疯狂与情欲化身的性感的阿佛洛狄忒。宙斯也不例外,当宙斯的凡人情妇塞墨勒(Semele)坚持要与宙斯做爱时,伴随着电闪雷鸣,这位众神的统治者以其雷鸣电闪的化身与她做爱,从而烧死了她,这种飞蛾扑火的爱欲与牺牲让宙斯显得如此令人向往又深不可测。这些极富“他性”的神话故事也提出各种形式的关于凡人与非人的界限是什么的问题。

希腊神话的六大母题

母题三

世间万物的起源

另一个普遍存在的母题是起源。神话通过讲述事物的形成过程来解释事物,与病因学研究同理。从终极角度看,“事物的起源”是一个宇宙学问题。一切都始于原始的混沌,混沌继而分离为盖亚和乌拉诺斯,也就是大地与苍穹这对原始的夫妇,他们诞下了一代又一代的神明。众神出世的场面可谓是惊天动地,比如雅典娜降生自赫菲斯托斯用斧头劈开的宙斯的头颅,乌拉诺斯被割下了生殖器,血液渗入大海,血水交杂的泡沫中诞生了阿佛洛狄忒。神话有时也讲述山川地貌的起源。从海上浮起的罗得岛(Rhodes)被日神赫里俄斯(Helios)中意并占为己有,而后他成了该岛的守护者。

人类的起源是世界的另一特性,也是值得探讨的问题,而重视起源的神话故事也能为此提供有益的视野。灭世的洪水过后,杜卡利翁(Deucalion)和皮拉(Pyrrha),也就是古希腊版本的诺亚(Noah)和他的妻子发现自己身处一个人类消亡的世界,他们把石头扔向身后,石头化作了人类。因此,人类是石头的化形,是大地的孩子。人类社区也有起源可循,而神话叙事也致力于合理化解释社区的形成。这些叙事往往和杜卡利翁与皮拉的故事一样,强调了一种承前启后的转化与变迁。神话中,全副武装的战士们从播种了毒牙的土壤中拔地而起,波欧提斯的底比斯人(Boeotian Thebes)声称自己是毒牙战士斯帕耳托伊人(Spartoi)种出来的人的后裔,这个关于地下起源的故事生动形象地表达了底比斯人扎根于自己领土的土著意识。最后,人类生活中的许多习俗和仪式都是以神话传说为蓝本的,因此也极富神话色彩。最广为人知的例子莫过于动物献祭的起源:据说泰坦巨人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在与凡人和众神共同进餐时将一整头牛分而食之,在这一极具开拓性的时刻,分配给人类的肉远比留给众神的肉更美味可口,之后的现实宗教仪式沿袭了这一传统,最美味的肉将永远属于人类。

母题四

政治合法性的来源

政治也是神话主题的另一个焦点。政治家想要寻求合法性往往借助于神话。公元前6世纪,暴君庇西特拉图(Peisistratus)经历流放之后重回雅典,他所乘坐的战车上有一位名为菲伊(Phye)的高大而美丽的雅典女人随行。庇西特拉图将菲伊打扮成雅典娜的模样,这样一来他就有雅典的守护神作为自己的坚实后盾。古罗马开国皇帝奥古斯都(Augustus)将阿波罗(Apollo)作为自己的守护神,为强调自己与阿波罗的联系,他在罗马的帕拉蒂尼山(Palatine)上建造了一座神庙,神庙与其家宅比邻。奥古斯都遵循了一个影响悠久的先例,即通过加强与神明的联系来巩固政治权力。这一点在希腊化王国——埃及的统治者托勒密·斐勒达奥弗乌斯(Ptolemy Philadelphus)的豪华大游行中表现得淋漓尽致。游行在亚历山大举行,以描绘狄俄尼索斯、他的仆人以及他的萨提尔歌队载歌载舞的华丽场景为特色。自命不凡的罗马皇帝康茂德(Commodus)自比为赫拉克勒斯,还特意给自己加上了神话光环,让画像中的自己一手持棍棒,身披狮皮,一手捧一把赫斯珀里德斯仙女(Hesperides)的金苹果。国家和领导人都善于利用神话的象征性力量,很多时候他们将神话中的形象印刻在货币上,比如罗得岛货币上的赫里俄斯巨像,科斯岛(Kos)货币上的阿斯克勒庇俄斯(Asclepius)权杖,还有雅典货币上的雅典娜以及标志性的猫头鹰图案等,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传统的光辉总能为权力增光添彩,而神话正是这种传统的重要组成部分。

母题五

选择的困境和悖论

希腊神话中另一个复杂的主题是围绕选择的困境和悖论展开的。最经典的莫过于俄瑞斯忒斯(Orestes)之母克吕泰涅斯特拉谋杀丈夫阿伽门农的故事。俄瑞斯忒斯是应该对父亲的死不加追究,还是遵从阿波罗的神谕杀死他的母亲?安提戈涅(Antigone)的困境也同样令人痛苦:她是应该任由她叛国的哥哥曝尸荒野,还是违抗统治者禁止埋葬叛国者的法令呢?另外,还有一系列的神话故事涉及命运或者宿命的概念。这种探索往往充斥着预言和神谕。诸如特伊西亚斯(Teiresias)和菲纽斯(Phineus)之类的预言家准确地预测了未来,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预测其行为的人在预言面前毫无选择的自由呢?阿波罗在特尔斐(Delphi)降下的神谕以及宙斯在多多那(Dodona)的神谕出现在许多神话叙事中,他们的预言是否让预言的主人公所做的一切都毫无意义呢?这种谜题的复杂性在阿伽门农的故事中得到恰好的总结。为了改变风向让舰队顺利抵达特洛伊,一位女神命令阿伽门农牺牲或者说屠杀自己的女儿伊菲革涅亚。此处,引用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戏剧《阿伽门农》(Agamemnon)中的合唱团唱词:“阿伽门农’戴上了命运的枷锁’”。

戴上枷锁看似是一种自主选择的行为,然而,这个枷锁是命运强加于他的,除了戴上枷锁,他其实别无选择。不同于知晓天命的预言家,芸芸众生只有在事后才会认识到自己的命运,这时一切已成定局。对神明来说,他们能意识到自己即将卷入命运的旋涡,但是他们能否改变命运的问题往往会将一切引向悖论。对此,《伊利亚特》中有一个动人的例子,讲述了神明卷入选择与命运的浪潮之中的故事。海中仙女忒提斯(Thetis)预见到她心爱的儿子阿喀琉斯注定早逝,并且是在与他的宿敌——特洛伊勇士赫克托尔的战斗中死去。但她仍命令赫菲斯托斯为阿喀琉斯制作了盔甲,即便这会加速阿喀琉斯的死亡。

母题六

人神不可逾越的鸿沟

除了与命运紧密相关,人神关系也是无数神话的核心,这是我们要探讨的最后一个主题。有时这种关系与女性相关,比如阿佛洛狄忒与阿多尼斯(Adonis)的结合,狄俄尼索斯与阿里阿德涅(Ariadne)的结合,以及宙斯与他的众多情人的结合,包括被宙斯掳走的年轻美丽的特洛伊王子伽倪墨得斯(Ganymede)。虽然现代人可能会对建立在掠夺之上的关系感到不安,但希腊人更倾向于强调神通过“带走他们”来赐给凡人荣誉,可这并不是说这种关系总有好结局。伽倪墨得斯被永远地困锁在宙斯身边,做他的斟酒侍从;黎明女神厄俄斯(Eos)强占了凡人提托诺斯(Tithonus),结果是厄俄斯的神明之躯青春永驻,而提托诺斯却日渐萎靡,直至老态龙钟。

许多故事强调的不是人类与神明的接近,而是人神之间的鸿沟,讲述了人类一旦逾越自身的界限可能带来的后果。贞洁之神阿耳忒弥斯(Artemis)在泉水中赤身洗澡时,意外地被猎人阿克泰翁(Actaeon)惊动,阿克泰翁被女神变成了一头雄鹿,然后被自己的猎犬撕碎了。阿拉喀涅(Arachne)试图超越雅典娜,却因为自视过高被变成了一只蜘蛛。当底比斯的国王彭透斯(Pentheus)拒绝酒神崇拜,狄俄尼索斯便让城里的女子全部陷入疯癫,其中包括彭透斯的母亲,所有女性都屈服于这不可思议的神力,直至徒手撕碎了国王的身体。也许人神关系最重要的方面在于神对人类事务的强硬介入。对诸神来说,特洛伊战场上谁赢谁输很重要,伊阿宋(Jason)和他的阿耳戈英雄们(Argonauts)是否成功寻找金羊毛也很重要。诸神总是随心所欲地介入人类的纷争。所以,不论是众神之于人类还是人类之于众神,他们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都是希腊神话中不可或缺的基本组成部分。

——本文节选自《启智之火:塑造我们思维方式的希腊神话》引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