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西湖六月中,风光不与四时同。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

每至盛夏,西湖岸畔的荷花便如约绽放,层层叠叠的莲叶漫向天际,将一汪碧水染成翡翠般的绿,风过时,叶浪翻涌,托着粉嫩的花苞与艳红的花瓣,在阳光下漾出细碎的金光。这景致,八百年来未曾更改,可每当我驻足堤岸,望着这满湖荷色,总会想起淳熙十四年那个清晨 —— 净慈寺前的晨雾还未散尽,61 岁的杨万里拄着竹杖,望着友人林子方登船的背影,衣袂在微风中轻颤,眼底藏着欲言又止的忧虑。

那是南宋王朝偏安临安的第 48 年,临安城的繁华依旧,画舫凌波,酒旗招展,可淮河以北的故土,早已沦为金人的疆域。林子方彼时正任七品直阁秘书,虽官阶不高,却身处权力中枢,能日日得见君王,参与朝政。此次调任福州知州,从七品升至五品,表面是仕途的跃升,可明眼人都知,福州远在东南,距临安千里之遥,这一去,便等于脱离了朝堂的核心,成了被遗忘在边缘的孤臣。

杨万里与林子方相识多年,早已知晓友人的抱负。林子方出身寒门,自小苦读,总盼着能在朝堂之上施展拳脚,为收复故土出一份力。临行前,两人在净慈寺旁的茶寮小坐,杨万里望着窗外初绽的荷花,轻声道:“子方可知,这西湖的荷,为何盛夏最艳?” 林子方愣了愣,杨万里又道:“莲叶接天,是因长在西湖这天子脚下的沃土;荷花映日,是因能沐着君王的恩辉。若离了这方水土,离了这轮烈日,纵有再美的花苞,也难绽出这般别样的红啊。”

话语里的劝诫,林子方怎会不懂?可君命难违,他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指节泛白,最终只叹了一句:“大丈夫当以国事为重,福州虽远,亦是大宋的疆土,我定当勤勉为政,不负君恩,不负兄长期许。” 晨光透过茶寮的窗棂,落在他年轻的脸上,满是壮志豪情,却未察觉杨万里眼底的落寞 —— 他知道,友人这一去,怕是再难有回朝的机会了。

船桨划破湖面,晨雾渐散,林子方站在船头,向杨万里挥手告别,身影渐渐消失在荷叶掩映的水道尽头。杨万里立在堤岸,直到船影不见,才缓缓转身,望着满湖荷花,轻声吟出那首《晓出净慈寺送林子方》。他用 “接天莲叶” 暗喻朝堂的机遇,用 “映日荷花” 警示友人:唯有在君王之侧,才能得展抱负,若远离中枢,纵有才华,也终将被岁月埋没。可官场沉浮,身不由己,这份苦心,不知林子方是否真的读懂。

西湖荷开八百年,仍在等那个清晨送别友人的杨万里

赴任福州后,林子方果然不负初心。他走遍福州的街巷乡野,修水利、减赋税、兴学堂,百姓们都道 “林知州是个好官”。他常常在深夜批阅公文时,望着案头那幅临安西湖的画,想起净慈寺前的晨雾,想起杨万里的叮嘱,眼底泛起温热。他总盼着有朝一日能被召回临安,可南宋的朝堂早已被奸佞把持,主战派屡屡受挫,他的政绩,终究没能传到临安的皇宫里。五年后,积劳成疾的林子方在福州任上去世,终其一生,也没能再回到临安,没能再见到西湖的荷花。

而杨万里,此后的人生,更是活成了南宋官场的 “异类”。他出身微末,家境贫寒,十年寒窗才考中进士,本可凭借才华攀附权贵,平步青云,可他偏要带着一腔孤勇,在浑浊的官场里坚守本心。他敢于痛斥秦桧余党弄权,敢于在朝堂上顶撞孝宗皇帝,直言 “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任地方官时,亲自带领百姓修堤防洪,饥荒之年开仓放粮,百姓们都说 “杨公清德如水,所到之处皆带金”。

可就是这样一位铁骨铮铮的官员,转身却能写出最温柔的诗。春日里,他见泉眼细流,树阴照水,便吟出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阴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夏日里,他见儿童追蝶,便写下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他把所有的刚正与热血都给了官场,给了百姓,却把最纯粹的天真,留在了诗里,留在了对自然的热爱里。

送别林子方后的第三年,杨万里奉命到淮河迎接金国使臣。船行至淮河中央,他望着北岸被金人占领的土地,岸边的荒草在风中萧瑟,远处的城郭隐约可见,却早已不是大宋的旗帜。那一刻,他再也抑制不住泪水,提笔写下 “何必桑乾方是远,中流以北即天涯”。那道淮河,成了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鸿沟,成了南宋王朝无法愈合的伤口。

晚年的杨万里,见朝堂日益腐朽,权臣贾似道专权误国,收复故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终于心灰意冷。他辞去官职,归隐故里吉水,褪去官袍,穿上粗布衣裳,白日里赤脚在田里耕地,夜晚便伴着油灯读书写诗。他的居所简陋,“破屋三间未休”,却依旧笔耕不辍,一生共留下 4200 首诗,每一首都藏着他的赤子之心。

公元 1206 年,80 岁的杨万里听闻权臣草率发动北伐,却因准备不足,宋军节节败退,百姓流离失所。他躺在床上,气得浑身发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写下 “吾头颅如许,报国无禄,唯有孤愤,笔落而逝”,便溘然长逝。临终前,他还望着北方,那是故土的方向,是他一生都没能回去的地方。

而林子方,早已淹没在历史的烟尘里。福州城墙下的月光,是否曾映照过他回望临安的眼神?他在任上种下的榕树,如今是否已亭亭如盖?八百年来,西湖的荷花依旧每年盛夏绽放,红得别样灿烂,可杨万里当年那句 “风光不与四时同”,终究成了命运的判词 —— 林子方在福州沉寂如飘零的落叶,杨万里在孤愤中化作了不灭的诗魂。他们此生再未重逢,唯有这接天的莲叶,岁岁托着晨露,像是在等着永远回不来的故人。

如今,我站在西湖堤岸,望着满湖荷色,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清晨,杨万里立在堤上,望着友人远去的背影,轻声吟诗。风过时,莲叶沙沙作响,像是在复述那段往事,复述那份跨越千年的友情与家国情怀。荷花映着夕阳,红得耀眼,那红色里,藏着杨万里的孤愤,藏着林子方的遗憾,也藏着一个王朝的兴衰,在岁月里,静静流淌,从未消散。

文字:北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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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图:北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