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期



作者简介



西风,实名栾心联现为苏轼研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长青诗社荣誉理事,长青咏史诗研究会顾问。于2016年开始从事古典诗词评论工作,著有《西风诗评》若干篇,2019-2020年间任竹韵海外诗刊词部主评。自2023年起为《长青咏史》专栏创作诗评。自幼爱好古典好诗词,所好者历经李商隐、杜甫、秦观、李清照,终于苏黄处领悟到真谛。


很多朋友写律诗时,不太注意顿挫,写出来八句话平均用力,这当然不可能对;还有朋友认定有些大人物举重若轻的话,比如启功先生说: 律诗很容易,就是八句话两句一联,每联平仄相对;一联过后下一联的平仄顺序反过来;用四种标准的律句,偶数句押韵,首句可押可不押。注意,老人家说的可是写作格式,不是创作方法!

那么什么是正确的律诗创作方法?这问题跟问“怎样才能写出伟大的作品一样”,没有完美答案。但是检验一篇作品的好坏,倒是有几种方法的,比如校验律诗的颔联。

您会问为什么是颔联?说来别人可能不信,看律诗,我有一半以上情况不会看到第五句,前两联就结束了: 写过四句,都一首绝句的长度了,还令人不明所以,还没有亮点,您说还必要看第五句吗?

不必说今人,就是唐代古人,于此都不够注意。李白律诗,尤其是七律写不过杜甫,几乎是没有异议的。其中重要原因,第一李白格律越是自由越来劲儿,天才恣肆汪洋,不能以度绳衡量;另一个原因,就是诗仙没特别注意七律的句法规律。

以《凤凰台》为例,开头模仿崔颢以后,颔联写得十分随意,不但上下两句句意接近,且对句“晋代衣冠成古丘”回味一般。用四句诗的篇幅,只表达了临楼怀古的意境,按李白的级别来评价,这就是失败!后半发力为时已晚,只写出一首上佳的绝句,而与前两联无法组成七律佳构。

《黄鹤楼》的写作本身是一种创新,一种并非刻意而妙手天成的创新,其中三用“黄鹤”,起到的是一唱三叹的作用,为全诗树立了坚实的格调和格局。这一点李白在晚年写《鹦鹉洲》时已经明白,所以比着崔颢三用鹦鹉,诗的味道就不一样了,入轨了。

鹦鹉洲

鹦鹉来过吴江水,江上洲传鹦鹉名。

鹦鹉西飞陇山去,芳洲之树何青青。

烟开兰叶香风暖,岸夹桃花锦浪生。

迁客此时徒极目,长洲孤月向谁明。

请看“芳洲之树”句,被前面三只鹦鹉托得味道隽永不说,再注意第四和第八句,一“何”一“谁”,均有疑问、慨叹之意。这时候再对比“晋代衣冠成古丘”,就可看出正规军,其实是花架子,一唱三叹才是守正出奇。



杜甫是七律之王,他的律极其细,顿挫感也极佳。可是学杜甫的人,往往颔联也会出问题,为什么?

“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

“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

“信宿渔人还泛泛,清秋燕子故飞飞。”

“王侯第宅皆新主,文武衣冠异昔时。”

“西望瑶池降王母,东来紫气满函关。”

“花萼夹城通御气。芙蓉小苑入边愁。”

这是《秋兴八首》前六首的颔联,您看他都是正经八百的承接,意多止于本句、本联。举一个打篮球的例子,九十年代的篮球,是大家各司其职:小后卫打控球,大中锋攻篮下,前锋策应、抢篮板。传统的颔联就如同负责传球的控卫,他的传统职责就是控球、找空档传球和防守,进攻主要靠大个子。这是九十年代及以前的篮球。

这十几年,篮球战术变得立体化了,各种位置的职能逐渐模糊,“六边形战士”越来越受欢迎。比如说,詹姆斯的本位是大前锋四号位,可是他经常去客串控球后卫;约基奇是五号位大中锋,可他后场控球更是是家常便饭;库里的位置介乎控球后卫和得分后卫之间,他的得分却是“核弹”级别的,只要他的三分球能发挥,前面的大个子根本用不着得多少分。这说明什么?一专多能、甚至多专多能,已经成了即战力、或者说是行业、团队发展的标配。

映射到诗词上,传统上所谓“起承转合”的格式,也必然会遭到挑战。比如颔联这个穿针引线的“控卫”,他忽然直冲篮下上篮、或者连续三分中的,从平凡开始“入神”。唐人的例子就不少。

“春蚕到死丝方尽, 蜡炬成灰泪始干。”

“无边落木萧萧下 ,不尽长江滚滚来。”

“晓雾乍开疑卷幔,山花欲谢似残妆。”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它的承接作用仍有,仍在“传球”;同时句子又超靓,颇有哲理性,或二者兼备。也就是说传着传着,不小心把球投进了,所以我们顺口就能说出这些妙句。好处是丰富了作品前半部,同时要小心:如果后面架构配不上,尤其是尾联不到位地话,作品重心就太过前移,可能造成“有句无篇”。以上四个颔联,除第三首刘禹锡的以外,多少都有这问题(杜甫《登高》的架构问题,容后再叙)。

到了宋朝,因为宋诗理趣的生发,颔联发力成为常态。

“万壑有声含晚籁,数峰无语立斜阳。”(王禹偁)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林逋)

“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梅尧臣)

“新月已升飞鸟外,落霞更在夕阳西。”(张耒)

“山好更宜积余雪,水生看欲倒垂杨。”(唐庚)

”雪消池馆初春后,人倚阑干欲暮时。“(吕本中)

”野田春水碧于镜,人影渡旁鸥不惊。“(汪藻)

”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陆游)

不必动用北宋三大家(苏、王、黄)的诗例,以上诗人的颔联,味道即有别于一般唐诗。也就是说,宋人已普遍明白让“颔联”兼项的方法,以含情景语、巧妙理趣和故典运筹等手法,在前半场就打开局面。

颔联精妙、隽永造成的一个效果,就是前二联,即使不依托后半的支持,几乎也可以独立成章,而且是好诗。试以三大家的诗例来看:

“东风未肯入东门,走马还寻去岁村。

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苏轼)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传书谢不能。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黄庭坚)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灯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风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王安石)

也许可以用西洋交响乐的章法来诠释:四乐章的交响乐,往往第二乐章情感最为深沉,旋律最为动听且用时很长;而第三乐章往往是快速活泼的舞曲,让整个乐段的情趣产生变化。有交响乐聆听经验的朋友,更容易理解此中的奥妙。

颔联的审美发力,使作品更为可观,另一方面也给尾联造成较大大的压力:“先锋就把敌人打败了,主力无仗可打”,“惊艳半场后,下半场怎么打?”

如果后面接不好,颔联就可能孤芳自赏,落得有句无篇。连苏黄都难以避免。

壶中九华并引

苏轼

西风:浅论从颔联的写作方法看律诗架构

清溪电转失云峰,梦里犹惊翠扫空。

五岭莫愁千嶂外,九华今在一壶中。

天池水落层层见,玉女窗虚处处通。

念我仇池太孤绝,百金归买碧玲珑。

苏轼年近六十,贬斥惠州的过程中,见到奇石,欲买去与自己的仇池石相配。前两联气势卓绝,首联从南迁的迅速喻世事、宦海无常,颔联陡然拔上,把眼前的迁適之愁缩小:一壶奇石能装下巍巍九华,个人的际遇离合,又有什么胸襟装不下的呢?至此,诗境已然广大,续力不易。作者颈联用比喻描写奇石异貌,尚属正常,尾联倒叙买石的原因,略显平淡,与前二联的呼应不足。反过来想也对:作者在旅程当中,还不可能体会到贬谪的七年之痛,自然写不出《六月二十日渡海》式的回程感想。

黄庭坚和苏轼,并称“苏黄”,对颔联的刻意经营也上下仿佛。

弈棋二首之一

黄庭坚

偶无公事负朝暄,三百枯棋共一樽。

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

簿书堆积尘生案,车马淹留客在门。

战胜将骄疑必败,果然终取敌兵翻。

以上“坐隐”两句写棋的佳句,千古流传。这个颔联,很大程度上缓解了作品“顺序思维”的微瑕。但是,结尾论“骄兵必败”,确实配不上颔联的惊艳,如同得分全靠控卫三分狂射,篮下的中锋却抢不到篮板。这首诗,似不如分成两首绝句。

弈棋

(一)

偶无公事负朝暄,三百枯棋共一樽。

坐隐不知岩穴乐,手谈胜与俗人言。

(二)

簿书堆积尘生案,车马淹留客在门。

战胜将骄疑必败,果然终取敌兵翻。

这样,前二联可单成名篇;第三联作为起首,也避免整诗的程式化。此中的道理,就是颔联对句,比尾句余味和力量(内力)都大得多,那么尾联就刹不住了,还不如只与颈联成篇,让颔联去作更佳的一首绝句的大轴。

过去听评书,打仗总是先锋出战,打不赢了主帅再来。但是有的朝代先锋就无人能敌,例如汉朝的霍去病以及明朝的常遇春。这两个人,终生几乎都没有败绩,他们的名气也不次于主帅卫青和徐达。

那主将怎么办?轻松归轻松,不出战就胜了;但他也必须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总不能每次见到先锋,都把他夸赞一遍了事吧?

苏轼在黄州那首正月二十日游女王城,因颔联“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太过惊艳,虽后联延续诗脉无差,“故人不用赋招魂”,以楚辞之典故,对朝中友人进行了回答,诗脉圆满,但这首诗还是颔联太突出,大多数人也只记得颔联。

后来贬谪归途的《六月二十日渡海》,“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是毫无疑问的佳句。此联过后,后面怎样转合呢?

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宋)苏轼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

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

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

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

苏轼在颈联出句将情韵稍向下,对句马上拔起:“海上恶风涛声,却与黄帝时期的奏乐暗合,真是很奇妙啊”!苏轼,就是这样的人,即使在监狱里,看着蚂蚁、蜘蛛在铁栅栏上爬行,都会感到兴趣,都会在文章中赋予绝妙的比喻。所以南迁,实为上天给苏轼的一个考验,或者说是一道题目,苏轼给出了完美的答案而已。所谓“在苦难中的超越”,前提是有苦难的淬炼,否则苏轼也许只能与晏殊并列。

黄庭坚对于后世来说,是江西诗派的代表,是一个好老师;而作为好老师的前提,他也是一个好学生。在弈棋的第二首,他在保持前一首章法的同时,做出了适当调整。

弈棋(二)

黄庭坚

偶无公事客休时,席上谈兵角两棋。

心似蛛丝游碧落,身如蜩甲化枯枝。

湘东一目诚甘死,天下中分尚可持。

谁谓吾徒犹爱日,参横月落不曾知。

首联好似《其一》的变奏,颔联比较明显地来自亦师亦友的苏轼笔下的“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虽然没有苏诗惊艳,也颇堪咀嚼: ”蛛丝游碧落”,言棋盘如银河,心思如渡船;“蜩甲”就是蝉的翅膀,蝉俯在树上,时间久了都化为树的一部分(枯枝),这是间接引了“烂柯”的典故。

黄师在此开始修正第一首的问题: 写棋盘上的角逐,不宜入境太晚。所以颈联就把棋盘上的角逐,以事典来做象征:“ 湘东一目”是用南朝萧绎的典故,棋子再多,没有眼也要死;诗句再漂亮,没有内核也是虚妄。“天下中分”,令人想起楚河汉界,对于下过棋的人来说,总不禁想起刚学棋,两人在棋盘中间黑白各一串筑墙,令人乐不可支。下棋就是人生万事,尤其是竞争的缩影,为了一目棋的便宜,思考到参横斗转,不觉时间的流逝,这个结就意味就深长,它配得上颔联的精心比喻。

以上举了古人的一些例子,有机会时再讨论一下当代诗人于此的成败。

西风于20257

本期编辑  邵玉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