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第花红兼柳青,长田老鸭呷浮萍。
天晴便觉光明媚,酒好方知客饫宁。
折却沈腰谋粟米,看完明月照沟渠。
东风毕竟通人性,许我无才借一隅。
沿网红的红旗渠大道一路向西,出市区之后直达西太行山脚下,便是太行阁和红旗渠支渠了。红旗渠大道两边绿化林外便是离开山野里的庄稼地,在弯曲小径上,几个少年蹦蹦跳跳像鸟一样,张开着翅膀,羽毛光滑紧致,像护着什么?是迎面吹来的清凉的风,是挂在手臂上,穿过手指和衣服,贴在脸上,扑在身上的风,是爬过高山穿过绿色田野的东南风。
温暖的东南风,把太阳吹亮了,把云朵吹走了,把天空吹干净了,像静静的瓦蓝瓦蓝湖泊,像堆砌了蓝色透明的水晶颜料,阳光在风里变得柔和爽朗,沁人心脾,把精神照亮了。大地变得干燥清明,面前的树,河边的树,像沙盘里的树一样立体精致,并且绿得可人。
张开臂膀奔跑的少年像流萤一样飘下了坡,红旗渠大道上穿梭的车流、匆匆的行人、庄稼地里忙活的农人们,没有谁抬头多看一眼这几个奔跑的十几岁的孩子。他们的热情献给了专注,献给了土地,献给了生活,他们只关注锄尖,被土坷垃、被杂草、被沙子磨得明亮的锄尖,像他们的目光一样单纯、锐利,他们面色平静,但充满力量。
少年们赤裸上身披着金子一样的阳光,身上挂着的尘土和汗珠像金子一样闪光,像木雕一样沉默,凿子的刻痕,粗的在额头,细的在眼角,在嘴角。微微张开的嘴唇,是最深的一道刻痕。嘴唇里隐藏了欲望,没有了呐喊,心里面塞满了欲望,也没有呐喊。
锄头飞快的一起一落,人跟随锄头一进一退,挥动锄头击碎大块的土坷垃,像击破一个个欲望的泡影,俯下身子捡起一兜根须如老人胡子一样长的杂草,在抛杂草到旁边的石子堆上时,他用胳膊轻轻地蹭了一下乌紫的嘴唇,吧砸吧砸了两下,捕捉到了和沙子一样在舌尖在牙齿上跑动的泥土细屑,尝到了泥土的腥味。这不耽误计划,不耽误劳动,不耽误锄土。
人活着把泥土翻来覆去,在上面重塑造各种东西,给这片土地装上好看又香甜的各种配件,甜的高粱秆子,它们那么单薄,必须一棵挨着一棵;碧绿的红薯藤蔓,它们那么低矮,一辈子都趴在地上,必须相互搀扶缠绕,才蔚为大观不受轻视;辣椒像一块软弱的海绵,嫩叶和碎白花不容侵犯,却用呛味提醒所有路过在上面盘旋的蝴蝶和金龟子。不甘堕落的豆角藤子,不按常理出牌的蓬松扁豆,长了眼睛似的爬上篱笆,爬上小树,用风中触须捕捉着季节变化和生命的方向。
农民在心里描绘着四季图景,又在土地上复现心里的图景。伟大的画家从不坐在画室里,而是像农民一样在大地上专注,用各种植物当涂料,在不同地块和土壤种上不同的庄稼,成功时变魔术一样,大手一挥,一片生机勃勃的五彩斑斓便成为绿色幻影,一个生机勃勃的世界便展现在眼前,看得见风在吹动她们,听得见她们在风中窃窃私语,闻得到她们不同的气味,能触摸到她们的柔软而永远无法知道她们什么时候坚强。
这是一个和谐且属于山地的美丽新世界,此刻,似乎只有路上飞奔的少年感觉到了。他加快了节奏像跨栏运动员般飞奔的小鹿,加大了步幅像跃起的瞪羚,像一个模糊的精灵。
大地干净,春风清凉,拂去了奔跑的疲累,他不知道他像什么,只感觉身体轻盈;只知道在风里像在水里一样漂浮潜沉,像鱼一样可以自由的奔腾和释放,凭空跃起。

他像一只自由飞翔的鸟,身体里蕴藏的力量,在这一刻苏醒了。他要抛掉身体这种沉重冬衣的傀儡,要飞奔起来,与风同行,让这温柔清凉的风在头发多停留一会儿,在耳朵里多停留一会儿,在胸膛上多扑腾一会儿,在手指上多缠绕一会儿。
他要感受风的力量和神秘,他想要跟风一样轻快温柔,在庄稼上留下逗弄的记号,在禾苗上留下波浪,在大树上留下牵绊,在檐马上留下密语,在岩石上回旋,在大地之上,在阳光里呜呜作响,尽情欢喜,尽情挥洒。
土坡下拐来拐去纵横交错的田埂,画出了大地的沧桑,像智慧的绳索,把每一块田切分到最适当的形状,任马齿菜、马鞭草、油草、蒲公英、野菊花在背上生长。田埂边河坡更是一条巨大的绳索,捆着龙一样在田野里在山脚下在村口树林里闪挪腾移桀骜不顺的小河,让它乖乖听话,并且教会它唱歌,在滩头,在坝上,即使在平静处不能歌唱,也要荡漾出粼粼波光,在蓝天下昭告——不仅拥有沿途的风景,还拥有自由。
河坡中间是黄土路,赤脚踩在上面,煊煊的,像被胡子扎了,有种别样的舒服感觉。
田野吹着三月的酥风,冬小麦听从风的安排,一层接着一层喊着号子,披上阳光赞许的碧绿,铺陈一层厚实的野花香。河畔上,冬茅草追随风离地而去,黄荆子翻卷着叶子,腾空的娇嫩透光的鹅黄色叶尖兴奋得拼命点头,那些匍匐在泥地上的节节草、红兜子、车前子、苍耳子……很矜持地跟河边的冬茅草、黄荆子、何首乌、金樱子们贴在大地上无动于衷,大地给与它们的要比风多很多。
越靠近土地,心里越踏实,就像双脚落进土里的农民,把毕生心血都灌注给了土地,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一生都不敢奢想的问题。他们就是土地,土地就是他们,岁月把他们融合在一起了,跟人类的历史一样长。山野里,追风的少年很快跑到了桥头,石材和水泥浇筑的新桥,已成为村庄连接庄稼禾苗的桥梁。赤脚踩在桥板上,能看到水里的倒影,桥在颤抖。
少年在水里看到了身上的白色背心,看到了自己黑色瓜皮一样的头发,看到了自己狗一样的身躯。看到了水映着的眼睛,看到了两个黑色的小圈子,却桥就到了头。在干净的青色的石板路上,他再次张开双臂,像羚羊一样跳起来。村头白杨树叶呼啦啦的伴奏,几乎完美配合了他奔跑的节奏。
黑色瓦屋像一艘一艘破船挤在一起享受着清风吹拂的快意,一点也不在乎拆解和消失。木头的味道柴火味道带着一丝农家味道在巷子里弥漫,简单、朴素、温馨,甜得稍稍有些粗造,但可以填饱肚子,可以安下身子,可以心安理得忘了劳累和清苦。
山野的世界,就这样一辈子朴素地,这一切多么平常,和昨天一样,没有波澜和折痕,像一张纸一样完整光滑。夜里,少年在温暖清香的床铺上做了一个梦,他飞起来了,只是飞起来像一只青蛙,脚一落地就蹬起,像青蛙一样弹跳,每一蹦跶,都能飞几十米远,从山野里的庄稼地到村中心的家,里把地,几步就走完了。
去主城区的中学读书,刚刚赶在上课铃声前走进教室。一路上,他一直都在风里飞翔,飞过电线杆子,飞过树梢,飞过屋顶,飞过山川田野,从落后到超前。和他一样背着书包在路上循规蹈矩的少年,就像柳树叶上的小毛毛虫一样蠕动,简直不堪一击。
他飞了一个晚上,越飞身子越轻盈,山野里没有什么能阻挡他的脚步了。
只是,没有人察觉到他脸上的愉快,没有人在意他微微扬起的嘴角,没有人打搅他舒展的眉头。他弓着身子,蓄备着力道。他在梦里,是天地的主人,驾驭着风,在天空的庇护下,随心所欲,壮丽的山野,朴素的乡村,迎面而来的诡谲多变,都花瓣一样优雅。
不能让他长大,不能让他醒来,不能让他的热情只驱动单纯的欲望,不能让他看透生活本质。似乎任谁都知道,所有的美梦,都应该归还给像风了飞驰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