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墟上的枪声

1826年7月29日,一个闷热的夏日,在距离维也纳以南20英里外的温泉小镇巴登,历史悠久的劳亨施泰因城堡废墟中,一个年轻的身影显得格外孤独。他抵达目的地后,从口袋里掏出了两把手枪。

他举起其中一把对准自己的头部,扣动了扳机。然而,子弹或许是错过了目标,又或是在枪膛里哑了火。命运似乎给了他一次犹豫的机会,但他没有接受。第二把手枪的枪声响起,这一次,子弹击出了,擦过他左侧的头骨,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口,但万幸的是,当时的手枪威力还有限,并未穿入大脑。但年轻人还是应声倒下,血泊之中,意识模糊。

这个不幸的人,名叫卡尔·范·贝多芬,正是大名鼎鼎的作曲家路德维希·范·贝多芬的侄子。而这次自杀未遂,绝非一时冲动。就在几天前,卡尔的房东施莱默曾忧心忡忡地警告过贝多芬,说这个19岁的年轻人“打算最晚在下个周日开枪自杀”。施莱默甚至在卡尔的房间里发现了两把手枪并予以没收,但卡尔心意已决,他于是当掉了自己的手表,又买来了新的替代品。

究竟是什么,将他推向了如此绝望的境地?面对前来调查的警察,卡尔本人毫不隐瞒这一切的根源。他虚弱地控诉道,他的叔叔路德维希“加诸于我的折磨实在太多了”。接着,他说出了一句令人心碎的话:“我之所以变得更糟,是因为我的叔叔希望我变得更好”。后世的人们,在回顾这段历史时,大多都倾向于认同卡尔的这番剖白。

以爱为名的战争

贝多芬与他侄子之间这段纠缠不清的孽缘始于11年前。当时,贝多芬的弟弟卡斯帕不幸去世,留下了妻子约翰娜和年仅九岁的儿子卡尔。

弟弟卡斯帕最初的遗嘱指定约翰娜和贝多芬共同作为卡尔的监护人。然而,约翰娜的名字后来却被删除了,这背后显然是贝多芬的坚决要求。贝多芬曾这样写道:“在教育孩子这样重要的事情上,我不希望与那么一个坏女人搅合在一起”。

你一定想问,约翰娜到底“坏”在哪?一个可追溯的污点是,她在1811年曾因“挪用公款”被判有罪,当时她私吞了一串委托她代为销售的珍珠。此外,贝多芬坚信约翰娜是个不忠的女人,甚至可能是个“妓女”。尽管弟弟卡斯帕的真正死因是肺结核,但他还是怀疑是约翰娜毒死了他。在强烈的亲情以及道德愤慨驱使下,贝多芬立誓要“从一个邪恶、’野兽般’的母亲手中,拯救这个可怜、不幸的孩子”。

无法谱写的亲情:贝多芬的“鸡娃”失败史

然而贝多芬对约翰娜的看法是极度夸大的。一位评论家甚至称他对约翰娜的印象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偏执”。事实上,约翰娜曾生活在一段有毒的婚姻关系中。她的丈夫卡斯帕是个会施暴的人,据说有一次甚至在餐桌上用刀刺穿了她的手。卡斯帕不仅打儿子,极有可能也时常对约翰娜拳脚相向。贝多芬对这些家庭内部的混乱了如指掌,他希望将卡尔带离这个可能持续动荡的环境。

然而,他的介入,却恰恰取得了完全相反的效果。为了争夺侄子的唯一监护权,一场长达五年的法律拉锯战就此展开,这给年幼的卡尔带来了更深重的精神、心理创伤。贝多芬想尽一切办法阻止男孩与母亲见面,并对他的教育施加铁腕般的控制。

爱的失序

毫不意外,卡尔对此反应激烈。面对叔叔令人窒息的保护欲,他开始反叛:他从贝多芬的家中逃跑,偷钱,甚至有一次还动手打了贝多芬。到了1826年7月,这种压抑的关系终于将卡尔推向了崩溃的边缘。

在劳亨施泰因城堡废墟的那声枪响,在某种意义上,成了一个转折点。从伤痛中恢复后,卡尔离家出走参了军,后来结了婚,并养育了五个孩子。1827年,贝多芬去世,他将自己的全部遗产都留给了卡尔,为侄子未来的生活提供了坚实的经济保障。

说到底,贝多芬从未停止过爱这个被他称作“我的儿子”的侄子。他梦想着能亲手塑造一个让自己引以为傲的年轻人,一个能够填补他内心因自己屡次未能建立长久情感关系而产生的巨大孤独空洞的人。

然而,正如一位贝多芬的传记作家所言,“他从未意识到,一个孩子是无法像一段音乐那样被塑造的”。这位创作了无数不朽乐章的音乐巨匠,终其一生,都没能谱写好他与侄子之间这首关于爱、控制与人性的复杂交响曲,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大的遗憾吧。

当爱成为枷锁

剥离贝多芬“伟大作曲家”的光环,用现代亲子关系的显微镜去审视,贝多芬对他侄子的所作所为,是今日典型的“鸡娃”现象。他真诚地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卡尔好,是为了将他引向一条“更好”的道路。然而,这种令人窒息的保护欲却无形中化作一座牢笼。当教育的目标从“为了孩子”异化为“为了满足家长的期待”,其结果往往是危险的。贝多芬从未想过要伤害他称之为“我的儿子”的卡尔,但他那份过于沉重、不容置疑的爱,最终却将卡尔推向了城堡的废墟和冰冷的枪口。

哎,我们太容易把“爱”与“控制”混淆了,将自己的期待误认为是对他人最好的安排,却忘了,生命真正的价值,在于能够自由地成为自己。或许,这才是那声枪响穿透时空后,留给我们的最大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