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构对比分析:对比重心、体势、疏密处理等差异,分析吴昌硕对西周金文的创造性转化。
用笔技法演变:通过比较线条质感和笔法特征,解析吴昌硕“化铸为写”的笔墨创新。
章法布局革新:对比原碑满构图与临作的轴线变化,阐述空间重构的美学价值。
临摹方法论启示:从“熟后生”到个性转化四阶段,总结专业临摹体系。
艺术融合的当代启示:解析金石入画、诗书印一体对创作维度的拓展意义。
中国书法史上,临摹与创作始终交织成一条绵延不绝的传承脉络,而清末艺术巨匠吴昌硕临西周《散氏盘》的实践,堪称打通这一脉络的典范。作为“诗书画印”四绝的一代宗师,吴昌硕在1922年寒日“呵冻临散鬲”的这幅立轴(浙江省博物馆藏),不仅重现了“西周金文”的苍茫气象,更以“石鼓文筑基”的笔墨语言完成了对古器的当代表达。本文将从结构、用笔、章法三方面解构吴昌硕临作与原碑的异同,进而揭示其对书法学习者在艺术观念、技法突破与创作方法论上的多重启示。
吴昌硕《篆书临散氏盘铭轴》纸本篆书 149.8×25.5cm 1922年 浙江省博物馆藏
释文:略。
款署:呵冻临散鬲。壬戌小寒,吴昌硕年七十九。
钤印:吴俊卿(白文)、苍石(朱文)
一、结构解构:从古器铭文到纸本表现的创造性转化
《散氏盘》作为西周厉王时期(公元前878-前842年)的青铜重器,其铭文结构呈现出中国书法“幼年期”特有的天真烂漫。内底357字铭文虽为契约文书,却因摆脱了王宫礼器的庄重束缚,在“重心下移”、“体势扁平”与“疏密聚散”中展现出蓬勃生机。
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被誉为“晚清四大国宝”(大盂鼎、毛公鼎、虢季子白盘、散氏盘)之一。此盘的铸作年代约在西周厉王时期。
吴 昌 硕 临 作 :
吴昌硕临写与原作对比:
局 部 细 节 对 比:
重心与体势的转化:
原碑刻意压低字形重心,如“封”、“登”等字上部开张下部紧缩,营造出“企鹅式”的敦实憨拙。而吴昌硕则注入**石鼓文纵势基因**,将原碑扁方结构拉伸为长方。如“用”字,原碑横向开张如鼎足踞地,临作则强化纵向笔画的挺劲,似苍松拔节;又如“散”字,原碑左下平出如磐石稳卧,临作改作左下垂势,在**篆隶笔意交融**间形成“屋漏痕”般的沉降韵律。
欹侧与平衡的再创造:
原碑通过部首的相互制衡实现欹中寓正,如“城”字左右部首以倾斜对抗达成动态平衡。吴昌硕则强化这种**对立统一**,在临作中故意错位部首重心,如“复”字左右部件一倾一正,通过**行草书意态**的牵引形成张力网络。这种处理突破了金石铸痕的凝固感,赋予静态文字以草书的流动之势。
疏密关系的夸张表现:
原碑中“雨”字头疏朗如苍穹、“于”部紧凑如垒石的疏密对比,在吴昌硕笔下被推向极致。他**放大原碑的空间张力**,如“淮”、“墙”等字中,简省部首在疏阔空间内恣意舒展,与繁密部件形成“疏可走马,密不透风”的视觉交响。这种对空间对比的强化,正是其“画气不画形”理念在书法中的投射。
二、用笔技法:从青铜铸痕到水墨表达的媒介转换

《散氏盘》的“草篆”特质体现在其**线条的震荡波动**与**起收的率性自然**。这种“草意非草率”的笔法,恰是临摹的难点所在——需在迅疾中保持凝练,在奔放中把握节制。
线条质感的转化:
原碑因青铜浇铸形成的**圆匀凝练**线条,在吴昌硕笔下被解构为**墨韵丰富的书写表达**。他以**绘画笔法介入篆书**,起笔不拘泥于藏锋,多直接落纸,形成自然天趣的笔触。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对“金石味”的创造性转化:原器风化剥蚀的残缺感,被转化为**提按顿挫的节奏性用笔**。如线条中段的“颤笔”处理,既保留中锋的沉厚,又通过笔锋的绞转与速度变化,再现铜器锈蚀的斑驳意象,实现“用毛笔写残破感”这一“不可想象的”艺术突破。
笔法系统的融合:
吴昌硕在临作中突破原碑线条相对均一的特征,创造出**丰富的粗细变化**。这种变化非简单的技巧展示,而是将石鼓文的**圆劲严峻**、行草书的**迅疾畅达**乃至汉碑的**方折雄强**熔于一炉。如“用”字三条竖画,在临作中呈现左细右粗的渐变,通过**中实侧虚**的运笔差异强化立体感;转折处则方圆并用,既有金文的**暗转圆融**,又见汉隶的**方折劲峭**,形成“折钗股”与“锥画沙”交融的笔墨意象。
墨法表现的突破:
在原碑的金属质感之外,吴昌硕引入**水墨的氤氲变化**。渴笔飞白与涨墨晕染的对比运用,使线条产生“干裂秋风,润含春雨”的辩证美感。这种墨法创新,将青铜器固有的“金味”拓展为更富文人气息的“金石书画味”,为篆书注入了**时空流动的生命感**。
三、章法重构:从器物空间到纸本空间的秩序再造
《散氏盘》作为盘底铭文,其章法受器物形制制约,形成**满构图式的方形布局**。这种“依形而制”的排列,在有限空间内创造出“繁花满天,烂漫飞舞”的视觉效果。而吴昌硕的立轴临作,则实现了从器物装饰到纯粹书画的空间转换。
轴线逻辑的重构:
原碑**横竖成行的网格布局**被打破,代之以**纵向轴线的律动组合**。吴昌硕采用“竖有行而横无列”的布局,通过单字中轴线的左右摇曳,形成如古藤缠绕般的空间旋律。如首行两个“用”字,前者取正势如泰山稳立,后者倾侧似危崖欲坠,这种刻意制造的动态平衡,正是其“临摹如临大敌,兵戈相接”创作理念的视觉呈现。
空间张力的再创造:
原碑因器物限制形成的**均匀空间分布**,在纸本中被改造为**疏密有致的黑白交响**。字距的紧压与舒展、字形的扩张与收缩,形成“大珠小珠落玉盘”的节奏变化。尤其值得关注的是字组关系的处理:吴昌硕将**绘画构图法则**引入书法,如“散”与“氏”的紧密组合形成视觉焦点,“盘”字则纵向延展成为平衡全篇的支点,这种“画意入书”的章法,使金文的古朴获得了现代构成的张力。
墨色节奏的加入:
在单一拓片色调的基础上,吴昌硕通过**墨分五色的层次变化**,创造出空间纵深感。浓墨重笔如“封疆”二字如磐石镇纸,淡渴笔写“之”字若云烟飘渺,这种源自绘画的墨法运用,使二维平面产生了“**三维空间幻觉**”,彻底释放了金文书法在青铜器形制禁锢中的空间表现力。
四、对书法学习者的多维启示:从技法突破到美学升华
吴昌硕的《散氏盘》临摹实践,为当代书法学习者提供了超越技法层面的方法论启示。其价值不仅在于展现如何师古,更在于示范如何**在传统中孕育新生**。
1. 临摹方法论的重构
“熟后生”的辩证实践:吴昌硕提出“熟后生”的临摹哲学——技法纯熟后需追求生拙意趣。他在79岁高龄“呵冻临散鬲”时,已过“人书俱老”之境,却仍能通过**有意稚拙化**的用笔破除程式。如线条故意保留**战掣颤抖**的“生涩感”,结字制造**看似失衡的平衡**,这种“熟极返生”的创作状态,正是避免临摹滑入工艺复制的关键。
主体诠释的三重境界:
从吴昌硕的临摹进阶可归纳出**层次分明的转化路径**:初阶“刻意求工”(如早期对杨沂孙的模仿);中阶“主体追加”(《石鼓文》临作中的左低右高体势);高阶“自由点染”(《临散氏盘》的纵意挥洒)。他在《散氏盘》临作中展现的正是最高境界——在充分消化原碑精神后,以“我之意”重构古法,实现“以临为创”的质变。
2. 技法融合的当代启示
金石入画的笔墨实验:
“强抱篆籀作狂草”是吴昌硕打通艺术门类的核心主张。在《葡萄图》等作品中,他以篆籀笔法写枝干,草书势态绘藤蔓,将《散氏盘》的**圆转笔意**转化为绘画的**律动线条**。这种跨界实践启示学习者:书法的笔法基因可在绘画中突变新生,而绘画的空间意识亦可反哺书法章法。
碑帖融合的路径开拓:
吴昌硕晚年行草中“藏锋涩进”的笔法(如《普宁寺牡丹诗轴》),正是从金文临摹中提炼的“金石味”向墨迹的转化。他在《散氏盘》临习中探索的**战掣笔法**(“紧駃战行”),成为破解帖学柔媚的良方,为碑帖融合提供了技术范式。
3. 文人精神的现代传承
诗书画印的共生系统:
吴昌硕在《葡萄图》中题写徐渭“笔底明珠无处卖”诗句,将《散氏盘》的**契约文本**转化为**文人抒怀**的媒介。这种“以诗境升华书意”的实践,启示当代书法学习者:**技术训练**需最终服务于**精神表达**。临摹不仅是形模的复制,更是与古人的精神对话——当吴昌硕在散盘铭文中读取出“乱世孤寂情态”时,青铜文字便成为文人寄情的载体。
传古与创新的辩证智慧:
吴昌硕晚年自谓“一日有一日之境界”,其持续六十年的《石鼓文》研习(30岁始学,90岁仍临),证明传统的深度开掘恰是创新的活水源泉。对《散氏盘》这类“书法幼年期”经典的临摹,不应追求风格的固化复制,而应如吴昌硕般,在把握其**稚拙天趣**的本真性后,以现代审美重构古典基因,实现“自我作古空群雄”的艺术超越。
石墨韵中的永恒对话
吴昌硕在1922年寒日呵冻临写的《散氏盘》,早已超越了简单的形模复制,成为一场跨越三千年的艺术对话。他以**石鼓文为骨**、**草书情意为魂**,将西周金文的铸痕转化为水墨的飞白,把青铜盘的方寸空间重构为立轴的天地。在“熟后生”的辩证挥写间,我们看到的不仅是一位79岁老人“握管如临大敌”的敬畏之心,更是“以我之意运古法”的创造豪情。
对当代书法学习者而言,这幅临作恰如一把钥匙:它开启的不仅是金文笔法的秘径,更是一种在**深度传统研习**中培育**个性创造**的方法论。当我们在展厅凝视那斑驳墨色中的苍茫线条时,或许能听见吴昌硕的启示:临摹的最高境界,不在形似,而在以古人之精神,浇自家之块垒;借传统之薪火,燃时代之光芒。这既是散盘铭文从契约文书升华为艺术经典的内在逻辑,也是中国书法穿越时空而永葆生机的根本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