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1968—)保加利亚作家,处女作《自然小说》已被译为21种语言,是1989年后被译介最广的保加利亚作品;第二部长篇小说《悲伤的物理学》一经出版,就进入保加利亚最畅销小说之列,并入围欧洲各主流文学奖;最新作品《时间庇护所》已授权全球39个语种,并获2023年国际布克奖。此外还创作有短篇小说、剧作等。

看到格奥尔基不禁就会联想到杜布拉夫卡,保加利亚对应作为南斯拉夫分身的克罗地亚。这两个国家与我们中国人来说既亲切又陌生:前者因为在某个时间段它们也是社会主义国家,仿佛因此我们就成了血浓于水的一家人,尽管实际上无论在哪个方面(文化、地理、心理、习俗、传统)它们都距离欧洲更近;后者则因为在某个时间点之后,它们转变为了民主国家(为什么我没有说资本主义国家?因为如果脱离了马克思的语境,是不存在所谓的资本主义这个概念的;在典型的政治哲学领域,或许只有民主、集权、独裁这样的国家形态划分),这让我们有些无所适从,非但陌生,更有些许的恼怒,因为据说人家都过得不错,甚至很好。

这里面有一种新与旧的更替,但并非像数学那样清晰,仿佛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哪个都不要想进入对方的领地;也不像艺术那样颇具美感,让我们的想象力可以从有的放矢拓展到无限的远方。其主要特征是,旧的东西都被颠覆、破坏、消解了,新的东西却尚未建立起来,而且或许永远建立不起来。正如一个童年时节常常逡巡于山坳中的小池塘的男人,他或许还能找到那个池塘,但要么池塘已然干涸,要么风景依旧,但纯真无虑的感觉却找不到了。或者某个东西、某个地方对一对恋人所具有的意味,如果他们分手了,最甜蜜之地就变成了最伤心、最撕心裂肺之地;如果他们迈入了婚姻,曾经的爱之信物就褪去了光芒和吸引力,变成了如同衣柜、案板、饭桌、沙发,甚至脚垫、垃圾桶一般的寻常物。我(那时我还年轻)曾经见到办公室的一个四十岁的男人,他深夜来到办公室,从文件柜的深处拿出好几沓信封,一封一封地撕碎。我不怀好意地问都是些什么,谁写的,为什么不要了。对方说是年轻时写的情书,太肉麻了,自己已经受不了了。

永远回不到从前——无论我们愿不愿意——这大概不仅是历史性的特征,也是所有人类涉及的事物的特征。这于是导致了一种后果,有时候我们怀念那个过去,愤恨于被带到陌生的时代,它令我们手足无措,仿佛幼狮从母海狮的身体中滑落,一瞬间感受到温暖、舒适、安全到冰冷、严酷、危机四伏的生存的转变,也就是,极不适应,厌恶这种转变。有时候,尽管我们知道那个过去代表了腐朽的、压迫性的力量,将它跨过去、迎来一个新时代毕竟是好的,是进步;但仍然免不了叹息,甚至或许有些后悔,因为旧时代的当权者都是狐狸,他们摇身一变又成了新时代的当权者,大多数人仍旧是驴子,仍旧需要小心翼翼,苟延残喘。

或许正是基于新与旧的国家形态的变迁,如格奥尔基、杜布拉夫卡一般的作家,她们的文字中都充满了一种无奈的、本能的、想要经受血的洗礼的、渗透着写作者无形的反抗的反讽。区别大概可以这样表述:杜布拉夫卡接近卡夫卡,他们描述那些事实,事实呈现出一种冷峻的“客观性”,但仅仅通过事实就让我们头痛欲裂,因为生存只有正常的表象,在此之下却是血与泪、无奈与痛苦;而格奥尔基接近罗伯特·瓦尔泽,他们虚构事实,事实中无处不在的东西是一种将悲伤作为基调的“主观性”,雅各布·冯·贡腾甘心做一个“又好又圆的零”,作为叙述者的“我”虽然能够随意进入任何人、任何物体的意念中,但没有一个能够逃脱悲伤的基调,所以既有“悲伤的面包”,也有“悲伤的粒子物理学”。

悲伤的主角总在变换,甚至在我们毫无察觉的时候变成了作为叙事者的“我”,无论哪种情况,都会同时引起“我”和我们的某种不适。

我们永远回不到从前 ——读格奥尔基·戈斯波丁诺夫《悲伤的物理学》(一)

有时候他是仿佛被囚禁在迷宫中的小弥诺陶洛斯——一个被展示的、长着牛头的十二岁男孩,“他看上去有种忧伤,那是任何动物都不会有的一种忧伤”。讲故事的人重复那个古老的故事,不过结果变成这个可怜的被遗弃的孩子是由牧羊人送给他的。然后他让弥诺陶洛斯表演喝水,“弥诺陶洛斯张开嘴巴,接近咆哮般地发出低沉嘶哑的不友好的哞呜呜⋯⋯”。他和我的目光交错,以至于“任何时候都无法回避这样一种感觉,那就是这张脸我在什么地方见过”。

或许尽管存在面貌上的显著差异,他和我却是一对互为镜像的孪生子,精神上的流浪者,生存上的被囚禁于迷宫、但想要逃脱这个迷宫的被遗弃者和冒险者。或许现实充满了虚假性,神话反映了生活的本真。

有时候它是被患溃疡的爷爷当作活药的鼻涕虫。对它来说,口腔、咽喉、食道直到胃里的旅程也是一段迷宫之旅,它像忒修斯带着线团一样,也在身后留下记号,以为将来沿着那条路还能回去。只不过生存的主题或许常常表现为事与愿违,在洞穴的一端射出一股热流。“我从上面慢慢走过,留下一点点黏液。但是这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喜欢。狭窄、黑暗而且闷湿,幽闭恐惧症,洞穴的墙壁好像在收缩,挤夹着我。但是最可怕的是一种奇怪的液体,是墙壁自身渗出来的,从我的身上流过后,我就开始感觉到刺痛。我已经无力再动一动了,就如同置身于噩梦之中,你移动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越来越⋯…”

这趟鼻涕虫的有去无回之旅像极了写作,同样是“朝着未知的方向爬行(其实方向是一目了然的——那里,万物都要去的地方)”,“并且要在自己的身后留下只言片语的痕迹”。有时候我们会循着这些痕迹回去——为了审视、修正、重塑自己;有时候我们既绝望又理性地发现回不去了——为了满足生命想要向前冲的本能,只有死亡才能让这种本能戛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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