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坔有一方文
编 者 微 语
房献忠,江苏泰兴人,1968年生,1989年毕业于上海科技大学。2000年通过全国律师资格考试,始执律师业。业余从事古典诗歌创作,出版有个人诗歌集《铁犁集》。平日酷爱文史,遍读《史记》、《资治通鉴》、《左传》等史学巨著。著有《论语精解》、《左传通译》、《木铎集》等专著。其散文《我的祖父》从另一个角度“接地气、叙真事、抒真情”,不仅揭示了人性的另一面,而且立体的全方位的展示了人物的性格特征,应该说这是房先生此作的一大特色,欢迎各位读者朋友读后留言评论。
作者自我简介
我本乡人,家住在、长江以北。曾些时,申城求学,金陵落魄。嘉定街头莎径短,太平村里光阴涩。任流年、一觉付红楼,难言莫。
身多病,居无室。职场上,长为客。幸口中有舌,手中有笔。律法都消心上惑,诗文可使自扪虱。到而今、剩几句牢骚,将怀释。
我的祖父
房献忠
我很早就想写一篇关于祖父的文章了,只是每次动起笔来的时候总是欲言又止。其中的原委在于,我之关于祖父的记忆,都是些负面的东西。非议一个逝去了多年的亲人,是否构成对死者的不敬?我存有这样的顾虑。
祖父生于1904年,经历过大清、民国和新中国三个不同的时代。我出生的那一年,祖父64岁。我与祖父的人生交集大约18个年头。在我的印象中,祖父光头、驼背,身形高大,没有一根胡须。每到夏天,他总喜欢穿一条肥大的短裤,并且赤裸着上身,这使得他那弯曲的脊背看上去更为显眼。
祖父先后娶过四位女人,都没有生育一子半女。我的父亲是抱养来的。这就是说,我与祖父,并无生物学上的关系。
祖父没有读过书,他所能认识的汉字,仅限自己的名字。祖父也没有学习过任何手艺,一辈子靠种田为生。我听说,祖父曾经购置过少量田产,在土改时“自愿”充了公。在祖父手上建起的故宅(如今早已不复存在了),可算作是瓦房,共三间。中间一间是堂屋。祖父、祖母,和我的一个痴呆的、终身未嫁的姑奶奶三人睡在西屋,我们兄弟仨和父母共五人睡在东间。由于人多房少,家总是显得特别拥挤。
我睡的“床”是不能称之为床的。它其实就是一堆稻草,只不过这堆稻草垒在了室内,大致相当于床的高度而已。冬天,稻草堆有很好的保温功能,睡在上面很暖和。夏天则很麻烦,不光因为热,而且因为很多的虫子。我睡相野蛮,经常会从“床”上滚下来。所以有时候,我会爬到祖父母的床上去躲避一下蚊虫,由此,我得知了祖父的一个小秘密:他喜欢裸睡!
故宅的门口有一样老古董,我们本地人唤作“斗臼”。今天的人们,怕是到历史博物馆去也不大容易看到实物,所以我得简单地描述一下它。找一根两米长、直径约30公分的树段子,在适当的比例处穿一根短横木,以横木为支点,一头踩下去,另一头就会抬起来。一头松脚,另一头便会落下去。在木桩的远端按上铁制的舂头,地下埋一个称为臼的石制的容器,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极简易的机械装置,可以用来舂谷物。当然,如果要将小麦磨成面粉,靠这玩意是不行的,因为它的效率实在太低了。但,倘是要将少量的芝麻、高粱或糯米之类的谷子变成粉末,它还是可以对付的。
整个村子只有我家有这么一玩意,被人借用是难免的。既是借用,当然便是无偿的。但严格说来,也可称为有偿。这当中的蹊跷,还得费些口水才能说清楚。
臼,是人工凿出来的一个石制容器,它的内壁并不很光滑。这就是说,无论舂什么,也无论舂多少,每次舂完,总会有一些粉末粘附在内壁上。祖父定了个不成文规矩:凡来借用斗臼的,每舂完一臼后,不可借助工具清理粘在臼壁上的谷粉,这些残留的谷粉归斗臼的主人、也就是我家所有--作为使用斗臼的代价。
这对价其实是少得可怜的,每一臼大概可以收集到一调羹谷粉。即使如此,祖父却总是显得很心满意足。
除了斗臼以外,祖父还保存着一件现代人没见过的宝贝:矮脚椅。顾名思义,矮脚椅就是腿比较短的椅子。一般的椅子,腿长是有规矩的,大概在55公分左右。而矮脚椅的腿,约摸15公分。因为它很矮,看上去似乎是趴在地面,所以,我们的家乡话又唤它为“爬爬椅”。
这么矮的椅子有什么用处呢?那年代,农家最主要的运载工具是独轮车。独轮车用来运送货物的场景,想必你在影视作品上都看到过了。特殊情况下,比如用独轮车运送病人或者迎接新娘时,将矮脚椅绑定在独轮车上,人坐在椅子上,重心便降了下来,坐在上面的人,既安全,又舒服许多。
这样的椅子全村只有两张,都在我家。因此,时不时会有人来借用。如果是借去迎亲,借用人在归还时通常会附带几颗喜糖和几根喜烟,这样的借用,可算作有偿,祖父乐意为之。如果是借去他用,归还时通常是空手。此时,祖父总会当着借用者的面,说几句牢骚或抱怨又或是很刻薄的话,弄得人尴尬。时间久了,祖父便落了个不好的名声:小器!
在我们的方言中,小器是吝啬的意思。显然,这样的评价用在祖父身上是不恰当的。因为穷人是当不得吝啬二字的。对穷人而言,与其说吝啬,不如说节俭。
祖父虽没读过书,算不上夫子,但他却比夫子还要夫子。他不苟言笑,平常总是一脸的严肃。我清楚地记得,在我与祖父18年的交集中,从未看到过他的笑容。即使是在最开心的时刻,他也只是撇一撇嘴角,算是笑过了一回。除非在酷暑的天气会脱掉自己的上衣外,走到哪里,祖父总是正襟危坐,给人一付读书人或是严厉长者的派头。
有一回,家中来了客人,这是一年之中少有的全家可以开荤,并且还可吃到大米饭的日子。那时候招待客人有许多讲究。比如,盛饭要用标准的四号碗(容量约500毫升),而且还得盛满。客人第一碗下肚后,主人还得用十分的热情劝饭,直到客人无数次表示已经吃饱后才能作罢。如果不是这样,客人会认为你招待不周。
“来来来,再盛一碗。”看到客人第一碗饭下了肚,母亲赶紧起身劝客。是出于真心,抑或仅仅是出于礼貌而走走过场?我也说不很清楚。
“吃多少,盛多少。”此时,坐在主人席上的祖父开口了,面目全无表情,又或者说,那是一种严肃而又生冷的表情。
客人很尴尬,赶紧说:“我已吃饱了,你们慢用吧。”

在那个时代,如果有人在你家作客连肚子都没有填饱,是有损主人声誉的。但,祖父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也不在乎社会的评价,在他看来,节俭是最重要的生活准则。
按中国人的习俗,每逢过年,不住一起的晚辈给长辈拜年,得捎上些茶点。我家的亲戚很多,所以每逢过年,祖父总是会收到很多的桃酥、京枣之类的甜点。祖父舍不得自己吃,也从不分发别人吃。通常,他会找来两个坛子,一个装桃酥、一个装京枣,用塑料纸封上口,放进衣柜并加上锁,以备不时。可惜而又可悲的是,这些甜点大多会在盛夏来临前变质,最终拿去喂猪或鸡。
大概在我七、八岁的那一年,母亲生了病,生命垂危,不得已住进了县城的医院,父亲当然得去陪伴,家里就全部扔给祖父母照应着。
祖母的厨艺远不如母亲,所以,在母亲离家的日子里,我们总是吃不饱饭。一天傍晚,祖父不在家,我们在祖父的房中玩捉迷藏之类的游戏。突然间,不知是谁,说闻到了一股点心的香味。我陡然想起,祖父的衣柜中藏着过年的桃酥呢。在我的眼中,那些可都是真正的美味佳肴。问题是,那衣柜是锁着的,钥匙在哪?
适宜藏钥匙的隐蔽点不会太多。我后退至房门口,以拓宽自己的视角。枕头底下?可能性不大。因为这里太容易被发觉。柜子上口?不宜。因为这儿太高,不方便老人取放。我的视线停留在了踏板上的一双棉鞋上。我走过去,拿起棉鞋,一抖乎,发觉里面有东西,伸手一摸,有了!
接下来的事情当然就是打开衣柜、取出坛子,各取一些桃酥、京枣,尽情享用。就在我们唾液分泌最旺盛的时候,祖父回来了。眼前的一幕让他震惊。他二话不说,将我拎至室外,一口气抽了我十七记耳光。之所以打我,因为我是长兄。我承受这十七记耳光换来的好处是,祖父泄了火气,两个弟弟因此被免去了处罚。
我被打得神志恍惚,后来发生的事情也全无了记忆。当我醒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躺在了母亲的病床上。我是怎样走过十几里路程进了城去,又是怎样到得母亲身边的?我自己也不记得了。整个事件中,只有下面的几样东西令我印象深刻:一是桃酥的香味;二是十七记耳光;三是母亲的泪水。当然,还有我那可怜的小脸蛋,要肿胀好几日才能褪去。
祖父坚守着节俭的准则,从不动摇,甚至到了病态的程度。
又一个秋天。我自己生了病,高热不退,三天没起床,也没吃东西。那年头,人要生了病,只能在家熬着。熬到了第四天时,我感觉自己轻松了许多。我拖着虚弱的身子从床上爬了起来,来到户外,贪婪地呼吸了几口新鲜空气,顿觉神清气爽。此时,太阳已经下了山,晚霞将天空渲染得一片血色。许是因为身体好转的缘故,我感觉眼前的景色虽然阴暗,却特别秀美。在田头劳作了一天的母亲,扛着钉耙回到了家门口。她看我起了床,脸上露出了藏不住的笑容。
“肚子饿了吧,想吃点啥?”母亲问道。
“随便弄点东西。我饿得紧了。”我答道。
“蒸点糕汤给你,喜不喜欢?”
我说:“好。”
糕汤,是我们本地的叫法,在书面语中,我想,应当称为米糊。其煮法是,取三两左右的米粉,加少许白糖和猪油,用开水拌成糊状,下锅蒸熟即可。蒸熟后的糕汤有一定流动性,但尚不能称为汤。它看上去又像固体,但也不能称为糕。它介于糕和汤之间,想必这是其名称的由来。糕汤的原料是米粉,而那年头,大米虽不是很贵,却很稀有。所以,糕汤这种食物,常人是吃不到的,只有病人和孕妇才有资格享用。哪怕是富裕人家,也是如此。
不一会,一碗香喷喷、热腾腾的糕汤蒸好了,母亲向我挤眼色,示意我到外面去吃。我明白她的意思,她是怕祖父看到后生出是非来。
我端着糕汤,来到室外,口中控制不住地生出了许多津液。正当我胃口大开,准备朵颐一番时,一个黑影窜到了我的面前。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我的祖父。
祖父夺过我手中的饭碗,啪的一声,连碗带饭,扔进了粪坑。母亲闻声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
“为什么要这样?这孩子已经几天没吃东西了。”母亲眼中噙着泪水。
“日子好过了,是吗?舍得给孩子吃这么好的东西?他们的日子长着呢。”祖父吼道。
“不给孩子吃,那你自己吃了啊,为什么要倒掉?”母亲问。
“我才不吃呢,吃这么好的东西要折福的。”祖父说。
“你不吃,那你给孩子吃呀。”母亲争辩道。
“猪吃了还会长点肉,小子吃了只会撑衣裳。”祖父冷冷道。
撑衣裳,是我们当地的方言,字面意思是,小孩长了个子,要费更多的布料裁剪衣服。言下之意则是,我除了会长个子外,其它一无是处。
母亲抱着我,蜷缩在墙角,放声痛哭。血色的天空,慢慢暗了下去。有些人家已经点上了油灯,天地复归于沉寂。尽管长夜之后,光明还会来到,可是,眼前这阴暗的景色,却永远地定格在了我的内心,数十年都抹之不去。
乡风是温柔的,它轻抚着老槐树的枝叶,摇曳着门前的风铃,仿佛在诉说着那些被时光掩埋的故事。它又是自由的,像一只无拘无束的鸟,将远方的思念和近处的温情编织成幅幅动人之画卷。
儒语,是流淌于千年岁月长河中的清泉,亦是贴近生活的箴言和心灵的归宿。在儒语的世界里,天地万物皆有秩序,礼乐教化如细雨润物。它让我们找到属于自己的那份宁静与从容。
沐着乡风闻儒语,别有一番风味在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