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我的汉剧人生(3)
©冯加盛
1. 走向广聚能
通过长期的舞台实践使我认识到,作为一名汉剧演员除了具备扎实的基本功外,还必须具备各个方面的知识修养。如:演戏是演人,人物的思想、性格、行为都是剧本规定的,没有文学知识就不能深刻地理解剧情,把握人物性格,勉强扮演,深度就会不够,形象不可能生动。
汉剧多数演的是传统戏,传统戏都是历史故事,不懂历史,如何能演出时代感和规定情境来?戏曲又是一门美的艺术,没有一点美学知识,师傅教得再好,你在舞台上做不到对称、均衡、搭配、含蓄、真实、形式与内容的统一等等,你的戏再熟练,可“美”在哪里呢?音乐就更为重要了,演员一动口,一抬足,都在音乐旋律和武击乐节奏当中。没有音乐知识,或掌握传统音乐唱腔程式不扎实丰厚,怎么能演出节奏和韵律来?许多名家出场就有派头,除了自身条件优越外,就是靠高度熟练文武场和表演程式形成的。
一个连自己唱的是什么音阶和板式,做起来用的是什么击乐都弄不清,只靠感觉演戏的演员,哪怕演一生的当家戏,缺乏节奏感、感觉不到韵味,人站在中场,但压不住台。所以演戏不只是表面按传统招数来就能了之,而是要在传统基础上再走自己的心,用自己的技能去再体现。因此,没有多方素养和知识,完全靠基本功是不可能真正演好戏的。
一个演员掌握多项知识是一生之要务。“文革”后各种研究生班的产生就是戏曲界的觉醒,是让演员从“只靠基本功唱戏”的误区中走出来,发展戏曲艺术的正确做法。我是比较早就知道这个道理,并身体力行的演员之一,这一点是比较自信的,因此才做“广聚技能”的努力。但是,在一般情况下演员要求“广聚技能”是有度的,即懂得各方知识演好戏即可。可我呢,则严格要求自己除了演好戏外,还要求做到与戏曲有关联的各个领域,都具备较为系统和深度的知识,出一定的研究成果,并予以理论总结。这是什么原因呢?
1. 情势所迫
一个演员的成功,需要多项知识的存集,现在是越来越被更多从艺者接受了。但在我所处的那个年代,成功不在多方修养,而是另一条捷径,那就是在具备一定条件下“名师、名剧、名演员”的道路,即教有名师,学成名剧,自己也就出名了。我说这种方法不是一概否定,因为戏曲有它的特殊性,好戏都在名角身上,从名师,学名剧,成为优秀文化遗产继承人,因之赫赫有名也不是错误。
问题的关键是,有的演员走这条道路时,将掌握多种技能和修养当做是多余的,无用的,这种认识就走进了误区。而我不是不想走这条捷径,而是此路不通。因汉剧是个地方剧种,七小名师多在武汉。黄石地方小,剧团微,组织不派你从方家,自己去求翘楚,是不现实的。别的不说,光是经济我家大口阔工资不高就没有这个实力。怎么办?要想艺术上有所作为只能靠自己去拼搏。拼搏的方法就是上面说过的“勤读书、求高人”,再加上现在要说的“广聚能”。但因“勤读书”只能是自学,达不到系统性的标准,“求高人”只能得到的是有限的帮助,不是继承一个流派或学几个名剧一举成名。
我只能一方面尽可能地寻找机会找有缘遇见的好老师学习,逐渐把戏唱好,建立自己的拿手戏。另一方面靠“勤读书”去弥补我学识的不足。即一边刻苦自学,将学来的知识竭力消化,深入理解。同时将“求高人”得到的帮助融会贯通,不断丰富自己。这样虽然也能有一定的收获,但要达到成功的目的,比“名师、名剧、名演员”这条路难很多倍。
我因此是尝尽了苦头的!但是也有好处,那就是养成了一种打破砂锅问到底,无论什么知识要学就一头扎进去,不弄清底细死活不出来的习惯。日久天长学的东西也不少,积累的知识也越来越丰厚。我的《汉剧声韵》《汉剧声乐》《本嗓小生》以及“跨行串演”“剧本创作”“唱腔设计”等等都是这样得来的。总而言之,我的“广聚能”的做法,开始是没有既定目标和清晰思路,而是一步一步逼上梁山的。上了梁山就有了成为好汉的条件和机遇。即便无名师名剧,也可依然凭自身努力和积累创造机会,就像撑高跳能手,借杆一跃,达到目的。
2. 兴趣使然
当然,逼上梁山也要有上梁山意愿,没有这个意愿就是“逼”,也不一定上得去,或有被逼上另一条路的可能(如改行)。那么我上梁山的意愿又是什么呢?那就是酷爱从事的汉剧,欲竭尽全力掌握更多更好的知识,让自己演好戏,后来,在演戏过程中不断地思考、揣测和推敲,对很多问题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这种兴趣又使我不断地去发现问题,解决问题,明确自己的见解,总结自己的经验,营造实现自己意愿的构想,并用文字记录下来。他是我的成长模式,逐渐成为了一种生活习惯。我自小对七小唱假嗓不太喜欢,就试验改唱本嗓,欲改本嗓必须学习声乐。
改唱本嗓与传统唱腔有冲突,必须自己设计新的唱腔,自己设计唱腔就要学作曲懂声韵,这是紧紧相连密不可分的。学得越多得益也越多,尝到甜头就停不下来,觉得整天守着几出老戏转来转去没意思,学到新知识,创造新形式,扮演新人物会感到兴趣盎然。其它技能,也大多是在我这种浓厚的兴趣,惯性的意愿下学习、探索、研究下进行的。年复一年,就这样在自己身上慢慢积累起来了。
3. 意念支撑
我对“广聚能”的追求,除了上面讲的情势所迫,兴趣使然的原因之外,还有一股更为重要力量的支撑,那就是“意念”。
这个意念又是什么呢?
首先我对自己一生通过“广聚能”的积累,如今写成文字,是有一定信心的,尽管文化水平不高,写出来的东西或许存在不少问题,但我相信它总能起到一点作用,哪怕是成为反面教材我也在所不惜,因可以与同行和后人开凿一条隧道,让我们思路通连、灵感碰撞、措施交流,共同推进剧种的振兴与发展,这个意念一直支持着我。
其次是汉剧这个曾经璀璨的剧种,如今却走向衰败,这让我深感焦躁、烦恼与不甘。尤其是步入晚年,这种情绪愈发强烈。于是,我萌生出一个念头 :将自己一生在台上的表演与台下的思考付诸文字,期望能为剧种的振兴贡献一份微薄之力,给后人留存一点启迪。一旦有了这个信念,任何困难都无法将我摧垮,我定当竭力完成这份使命。
4. 生命的需要
一个演员要演好戏,又要做到“广聚能”,是不是有矛盾呢?个人在实践中的体会是 :矛盾之处是有的,关键看你自己怎样把握,即如何分清主次,安排好时间。
我心里十分清楚,我是个演员,专业是表演,无论掌握什么知识是在完成好自己七小专业的基础上去做好“广聚能”,绝不能本末倒置。如:演一辈子戏,基本功必须练一辈子。汉剧七小虽不必像武生一样去练高超的武功,但是毯子功、把子功、水袖功、靴子功、演唱技巧,念白的功夫等等是必须精炼的 ;褶子、大靠、袍子、蟒袍、短打的戏,起码要一样会一两出。而且“学而时习之”终身不止。文革前后每天晚上是有戏要演的,演戏就要对观众负责,必须精益求精不容许粗制滥造 。
专业上没有真功夫,演出敷衍了事,这是我最忌讳的事。思想上明白了,时间就好安排了。学习其他技能和知识都是安排在业余时间,见缝插针去完成的。这样也有好处,那就是免得浪费许多闲暇的光阴。我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所演的主角没有一百也有好几十个,主要精力仍在舞台下练功,舞台上演戏。80 年代后,戏曲就不景气了,直到剧团被撤销,我从未轻待练功和演出。
我们大众剧场的老职工早上扫堂子看见我每人练早功就说:“你们剧团多几个冯加盛就好了”。我在黄石汉剧团演最后一场《薛礼叹月》后,我的徒弟惊异地说 :“师父,你今天唱腔又有改动”?我没有回答他,心里想着 :是的,剧团将没了,但我的命还在,我一生没想过为谁的存在和消亡而演出,是为自己需求而唱戏,我的需求是什么?那时尚未弄明白,只是想:自己一息尚存,该怎么唱就怎么唱,该改进的地方仍然要改进,无需为纷纭世事停歇,现在才明白那是一种生命的需要。
5. 欲取姑予
尽管竭力去分清了主次,平衡了重点和一般,完成了自己的意愿,在“广聚的技能”上取得了一定的成绩。可是,付出的代价也是很大的,有的事甚至留下了终生内疚和遗憾,欲弥补而永远不能!我有三个女儿,都未受到高等教育,不能说和我沉醉在事业的“广聚能”上不能自拔没有关系。我若能分出更多一点精力,认真地考虑她们的成长,帮她们做好安排,给予她们应有的资助,也许结果会大不一样。
这些本来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可我做得很不好,甚至是非常欠缺。特别是小女儿安娜,她在本市艺术学校毕业后,参军到省武警文工团当演员,并任舞蹈队队长。部队见她品行端正,热爱舞蹈事业,练功刻苦,将她送往北京舞蹈学院进修一年。一年期满后,有个留在此院免试继续学习三年毕业的机会,但是要自付4 万元学费。她非常迫切地想抓住这次机会,回家来求我。那时我工资不高,家大口阔,虽不是捉襟见肘,但 4 万元钱对于我们这样的家庭来说,真是一个天文数字。于是,只好耐心地劝说她放弃这次深造,女儿只能含泪服从。
但这件事使我心痛,我很久很久不能平静,思考自己为什么不能放弃一下“广聚能”等业务追求,像其他同行们一样,兼职干点其它事如做生意等等,多赚点钱帮助女儿了却愿望呢?也不至于让她在舞蹈专业上未能更上一层楼,早早“自择职业”离开了部队,我深感遗憾和内疚。更为懊悔的是与老母亲发生的一件往事。那是 1983 年春节的大年初一,我因自己创作了《烤火情缘》一剧的剧本,并设计改唱本嗓后的本嗓小生唱腔,年后就要演出,时间非常紧迫。一早我爱人上班,

为了不让人打扰,我吩咐她用倒挂锁将大门锁上,下班带点东西我吃就行了。
我的老娘年轻守寡,受尽磨难,身体一向很弱,我婚后住在剧团分的小户房里,她还留在上窑老屋,与我相隔好几里地,不知为了什么事,她一大早就从上窑走来找我,用颤抖声音在门外叫我的名字,先轻声地叫,后以为我睡着了,竭尽全力高声地喊,可我明明在家却没有应声。老娘等了许久见无人答应,以为我真不在家,便离开了。
我住三楼,在窗子里看着她老人家恹恹地有气无力的背影,心里很不好受,既后悔又无奈……第二年她就去世了。这件事在我心里装了几十年都不能忘怀,现在我的年龄远远超过了她的年龄,可想起来还是很不舒服,总觉得对不起她老人家,但这句对不起无法再对她说了,只能藏在心灵深处永远,永远……其他方面所作的牺牲,就更加可想而知了。
我一生是没有假期的,无论剧团放多长的假,我从不给自己放假,不是练功就是看书学习,从不到哪里去闲逛,更不喜欢旅游。1963 年在上海“大世界”演出三个月,除共青团组织到外滩过团日我随去了一次,这么大的上海我个人没到任何地方去玩过一回。我每年有个大计划,每月有个小计划,每一个星期做些什么业务上的事,怎样做?我都有日程安排,并写在纸上挂在桌前的墙上,抬头就可以看见。剧团书记陈达道原是武汉楚剧团的演员,来家里玩看到我的日程安排,非常惊讶!他说:“怪不得你是个唱汉剧的把我们楚剧的唱腔板式搞得这么清楚,并能亲自演唱,我是个楚剧演员出都没你弄得明白,原来你是这样学习得来的。”
我一辈子最珍惜的东西就是时间,生活上必做的事,当然会无奈地去做,但绝不将其中空余的功夫浪费掉,即做甲事和乙事之间有一个衔接的空间,如理发要带一本书看,不浪费排队的时间,看病也要带一本书读,乘机将等待医生的时间用上。日常生活中,如做饭及做家务,也将节约时间算在其内。比如 :原来是高压锅煮饭,我煮饭时就常常写东西不干等饭熟,烧菜加了水看一两页书,不让煮、焖的时间白损。
因此,不知道烧糊多少饭菜,只好快速将炊具洗干净,重新做一次。爱人是个很节约、精打细算的人,而且家务事十分敏感,大多数这样的事会被她发觉,为此不知发生过多少次口角,可事后呢?我还是“外甥打灯笼——照旧(照舅)”。就是吃饭我也不无故浪费时间的,吃烫面条和过热的稀饭等,我会在书房里被家人久催不出,理由是等凉了再吃,可实际上是一个问题未解决或一段文字未写完而不能放手,特别是大冬天,会常常惹她们生气。这种少逸只劳的生活习惯,也给自己也带来了伤害。
特别是“失眠症”是我一辈子的苦恼和困扰,直到如今不吃安定不能入眠。中年到北京参加地方戏汇演观摩,由于情绪激动,一晚曾经吃过八片安定片才入眠,现在已过八十,睡觉更是我最大的痛苦。四十岁“突发性耳聋”,五十岁“中风”,六十岁后高血压、心脏病、血管粥样硬化、脑梗阻、脑白质病变脑萎缩、记忆力减退,可谓疾病大全。
这些虽然都是老年病,不应奇怪,可我如此之早、多、重也不常见。医生说 :你这么多病早早集于一身,和你这种工作及生活方式是有关系的,太过于紧张和焦虑了。有幸的是至今我还活着,虽卒中但能自理,虽记忆力较差但能学习,思维,写作、能调节所有疾病带来的不便,能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我是个唯物质主义者,至今能残而未废,也常常背地感谢上苍!
四、不停步
从艺四十多年,直到退休20 年,无论剧团盛衰,个人枯荣,我这种“广聚能”的习惯养成,积重难返,从未止步。
我有一个学六外的同学条件很好,记得儿时,刚进团就遇三年自然灾害,饭吃不饱还要练功学戏,真苦真难呵!那感受不亲身经历是感觉不到的,同龄人不少都离团了,他也坚决要回农村,问他为啥?他说老家挖藕也能吃饱肚子,在这里实在饿得受不了,于是离职回老家了。20 多年后他又要求回团,大家脑海里还是他小时的美好印象,建议领导应允他回了剧团。可是他在外多年学了一身的乡路子身段,胚子完全坏了,嗓子因倒仓也没变过来,再努力改变也无济于事了,都为他感到叹惜不止!
我一直坚守着,忍饥挨饿,心甘情愿,从未离开剧团半步。文革十年,我没能去迎风斗浪,也没有去“战天斗地”,而是陋巷蜗居……开始也曾感到寂寞,但是我没有沉溺,因我正处青春年龄,有旺盛的生命力,读了不少古今中外名著,学唱了无数戏曲名家的优秀唱段。阅读学唱的同时还分析研究,做笔记录简谱,为我后来的剧本创作,唱腔设计和汉剧理论研究积累了资料,打下了基础。
一个小剧团几十号人,进团多数是成群结队而来(即科班全科组团或戏校毕业分配),形单影只地离去。离去原因很多,除了业务条件不够自然淘汰的外,也有条件很不错,因与人或领导关系不好,一气之下茫然离去的不少,非常可惜。但我在剧团几十年信念铁定,无论与同事或领导都没有什么过节,也不去结仇报怨。很多人对领导总是另眼看待,特别是对政治干部好像有一种天然的屏障格格不入。
我对那些市一级和本行无关的领导从无交往,即不去曲意逢迎,也不会巴结恭维。但剧团的基层领导和我的关系历来较为融洽。原因有几种:
一、我爱戏爱剧团,领导一般喜欢敬业的人,对我另眼看待。
二、我的那个“广聚能”的思想支持着我,本能地认为我们演员自小从艺,文化水平都很低,外来的干部一般比我们有文化,这是我们当演员的学习机会。如我演《乔老爷上轿》一剧中的乔溪,其中有一句台词是“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就是弄不懂,字典也查不到,后来在一位干部那里问到了答案 :“即使只有十户人家的小村子,也一定有像我这样讲忠信的人。”学到了不懂的知识,对表演也有帮助,何乐而不为?和他们闹僵有什么好处呢?
三、前面讲过我是个爱剧团爱事业的人,总想,上面派来的干部应是为了将剧团办好,绝不会是想将剧团搞乱,所以尽管是政治干部,我看他们也不戴有色眼镜,关系就比较融洽了。我和群众的关系一般也很好,特别是老师傅、师兄、师姐们都喜欢我,因为我敬业。可也有少数损人利己、落井下石的小人,就是欺负你。
我们团住的是一栋二层楼的宿舍二十多家住户,每户都只有一房一厨。单身汉都是二、三人一户,二个住较大的外房,一个住很小的内厨房(集体吃饭,厨房可住人)。我分配住内厨,住外房的是两个武行的下手师兄,但他们是造反派,而且年龄、块头都比我大。不久一个要结婚了,一个搬走了,只剩下我和这个快结婚的,他想占整个套间,要领导通知我搬走。
那年月,剧团居住条件差,实在没有房间安置我,领导要他将外面大房用板子隔起来,留一条路我出入,以后条件好了再安排我另住。我艺龄比他短得多,唱当家。他不甘武行想改七小,演过几个七小二路活可就“不是那家人”,不怪自己不是个七小料,怪我挡住了他的路。背地对人说 :“有机会把他(指我)嗓子毁了,我就有出头之日。”很明显,我成了他的眼中钉。
后来,他千方百计给我小鞋穿,不是指桑骂槐就是恐吓或挑拨离间,我因确实没地方去住,任他怎么欺负我都忍着。没想到有一天早上,他突然站在我房门口大声吼着说 :“老子是有老婆的人,半夜抓一个偷看我和老婆睡觉的流氓还是蛮容易的。”这一下就真把我吓着了,因为那是文化大革命正如火如荼的时候,造反派抓到所谓的“流氓”就打,有时会把人打死。我妥协了,搬回家与母亲挤一间房。我不是怕他,挨几下打也能扛得住。我是怕毁了前途不说,还要落一个臭名,名誉完了戏也唱不成了。
文革后是我艺术上大显身手,展现技能,最有进步的黄金时期。大部分戏是那个时候演的,剧本也是那个时候写的,各种奖项是那个时候获得的,在鄂东南地区的影响也是那个时候形成的。可是好景不长,戏曲很快走入低潮,观众越来越少,演出转向农村,师兄师姐们陆续退休,我的戏越来越多,国家政策没有跟上,待遇和一般演员一样很低,社会流传一句话“搞原子弹的不如卖盐茶鸡蛋的”。大冶钢厂、汽车公司等单位年终发的福利都比我几个月的工资多。
剧团很多演员纷纷改行了,女儿、爱人所在的单位待遇都比我好,也催我改行。爱人说:“上街卖西瓜也比你在剧团挣得多,你这样卖命唱戏为了什么?”我有个师弟,因嗓子问题改盔箱,一次《三请》我的薛丁山,他一边与我戴盔头,一边高声说:“唱唱唱,就只晓得哈(傻)唱,拿果(这)一点,唱的累死有么益呀?”其实他是为我打抱不平。以上种种,确实使我思想斗争很激烈,可下意识没有走的意愿。
因为我这辈子只喜欢唱戏,对别的行业没有一点兴趣,如果出去就是给我坐办公室的工作,我怎样度过那无聊的,如同坐牢般的日子呢?最终想想都觉得煎熬,没有离开剧团。好了,评职称了,由省里派来的专家与黄石评委共同组成评委会评定。
初次,我市没有一级的名额,我被定为首批二级演员报到评委会,这一下剧团可炸开了锅,反对者多数是我的同龄人。日常巡回演出若带十台戏的话,大约有六台戏是我的主角,还要兼剧本创作、唱腔设计等工作,从无人道一声辛苦,可评起职称来,意见可不小,听说还反映到评委会上去了。但是很奇怪,最终我还是被评上了,原因事后才知道,是团里有人为我打抱不平,这个人是我的同门师姐梁汉杰。她是个专爱打抱不平的女汉子,20 世纪 50 年代因替一个师兄的处分说了不同意见,被剧团开除,刚刚落实政策回团不久。
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这一次她又为我说了公道话。听说她一天早上上班集合刚完,她就站在舞台“趴拉方” (布景高台)上大声质问似的喊着说:“冯加盛平日累死累活你们都冇看到,评职称搞他的鬼都来了,他唱的戏就是比你们多,他评上了,你们才有希望,水涨才能船高嘛,这是起码的道理不懂吗?”又闻省专家说 :“冯加盛不但是主要演员,而且能发表论文,你们黄石汉剧团有几人能做到?若将他拉下来了,你们一个也别想评上二级。”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再次看到自己“热爱事业,广聚技能”的行事方式是对的,这份付出虽然漫长,但它终会在岁月的流转中得到认可和赞赏。
评一级演员的时候就顺利多了。时任团长郭康震说 :“这次评一级职称,不要将冯加盛这棵剧团大树推倒了呵!”话意很明显。书记杨恩秀更不必说,她是剧团当家青衣兼花旦,我的老搭档,且是个实事求是、不爱张扬、淡泊名利的人。本来她也做好了报一级演员的准备,见全团只有一个名额,就主动退出上报了我。我对她表示感谢,她说:“不用谢,这个一级本来应该是师兄的。”我说 :“就算我有一定评一级的条件,但你这位现任书记兼团长又负责这次职称评定工作,若让我下你上是很容易做到的。”她说 :我做不出这样的事来,我这个人你晓得的,对名利看得很轻,不用多说,这次一级是你的,应该的。
可见,为人处世,艺术技巧固然重要,但人品更为关键。那些襟怀坦荡、克己利他之人,无疑是值得人们钦佩的。她(他)们为社会传递着正能量,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看到人性的光辉与美好。正想艺术更上一层楼,有所建树时,狂浪扑来了——一个 1942年成立、与中国京剧院同龄的老剧团被撤销。当时我五十六岁,我的粉丝说 :“凭你的艺术经验和形象再唱十年没有问题”。我想,若剧团在事业在,我艺术上会更加成熟,研究成果也会更多一些。
现在,不但自己一生奋斗付与汪洋,连累我的学生也无家可归,三个徒弟对口分配的单位没有了,他们今后怎么办?(1997 年我亲自招他们入学,如今尚未毕业)我内退回家首先要做的是为徒弟们找饭碗,幸好武汉汉剧院看中了徒弟之一汪晶,广东汉剧院特招了我另外二个徒弟王浩和王国平,这一下我的内心才稍安。我自己,一生的寄托没有了,日子怎么过?巨大的失落和痛苦无处倾诉,只能自我忍受。日子在无奈之中一天天地消磨……
打击太大,我灰心了,市政协开会请我演唱我拒绝,剧团有青年组班演出我不想去,而汉剧在鄂东南几乎绝迹,所有社会活动无一参加。路过原来的大本营磁湖剧院我绕道而行,心中的汉剧殿堂垮了,情愿去演楚剧(乡间业余楚剧团)都不唱汉剧一句,茫然中度过了五年……
李南俊老哥拉我走出泥泽。他鼓励我总结自己的艺术经验,将一生所获著书存世。他除了在前面“求高人”里讲的话外,还说 :“你的写作表面是记录自己的东西,其实它是你将知识留与事业和后人,这是很有意义的。就算汉剧消失了,你的书对研究怎么消失的人也有作用。你应当写,并尽快地写……”后来又得到陈先祥大姐(省剧协主席,戏曲评论家)的鼓励,她说 :你应该大胆地写下去,遇到困难还有我呢!
于是我开始并坚持写现在这本书,并随之创作、改编汉剧剧本,我又恢复了生气。幸运一生选择了自己喜爱的职业,无论风多大雨多猛,竭尽全力做应做的事孜孜不倦。真所谓“矢志不渝自主张、一如既往守宗旨,高潮低潮不问潮,俯拾仰拾总在拾”。专业内我不断精益求精,专业外,努力“广聚能”,做别人不愿意做到的事,满足自己所想所爱,永不停步。
如今老了,不寂寞,不后悔,过自己惬意的生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王国维先生曾说 :“中国戏曲是以歌舞演故事”,我年轻时竭力地演了故事,不过那是别人的故事。如今舞台上没故事可演了,可生活中我还可演自己的故事。有趣地演,愉悦地演,自信地演,不知疲倦地演……
【说明:本文为冯加盛回忆录《生命的催促——我的汉剧人生》第三节《专行外的探索和历练》,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