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读书会,有态度,有温度
我的老屋,在风中摇晃
©梅子
【01】
自大学毕业,我便在这座南方城市扎下根,结婚生子,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悄然流淌,细水长流却也忙碌琐碎。因孩子年幼,诸事繁杂,竟已有数年未曾回到大别山南麓鄂东的那个小山村——我魂牵梦绕的娘家。
今年,我早早便下定决心,趁着孩子放暑假,无论如何都要回去一趟。那里承载着我最纯真的童年记忆,珍藏着我年少时的梦想,更是我心头化不开的乡愁。作为家中独生女,父母离世后,这世上便再无至亲。唯有娘家那座老屋,成了我心底最深的牵挂,它安静地伫立在塆中,仿佛在日日夜夜盼着我的归来。
还记得最后一次离开时,我亲手将刷着乌红发亮油漆的大门关闭上锁,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叹。那一刻,双脚好似灌了铅,每迈出一步都无比沉重。我一步一回头,满是不舍。走到塆头的大槐树下,我驻足回望,娘家老屋静默无声,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孤寂与寒意。往昔,每次离家,年迈的父母总会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站在树下,嘴里絮絮叨叨的,千叮咛万嘱咐“路上小心”“到了报个信”。如今,我却只能孤身一人拖着行李箱离去,唯有老槐树叶子“沙沙”作响,似在为我送行。那“离家一别泪沾衣,归期遥遥何时知”的牵挂,再无人诉说。
【02】
高铁飞驰,哐当哐当的声响一下下叩击着我的心。曾经,每次我要回家,父母总是早早盼着,电话一个接着一个,唤着我的乳名:“梅啊,到哪了?”关心的话语犹在耳畔,现在想起来心里还在发暖。
我向来喜欢坐在窗边的座位,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不同的季节,窗外是不同的景色,而每一次,心境也都有所不同。这次也不例外,高楼大厦的城镇、两层“小洋楼”的村庄、满畈丰收在望的庄稼,如同一帧帧电影画面,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美景尽收眼底。这条熟悉的回家路,总能勾起我万千思绪,让我痴迷陶醉,怎么看都看不够。
高铁的速度,好似懂我的归心似箭。近6个小时后,我抵达了家乡县城南站。南站宽阔气派,在沿途的县级车站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出站后,公交车早已等候多时,载着我驶向县城中心到乡镇的车站。
娘家离县城还有100多华里。如今,在乡村振兴的浪潮下,乡镇公路全部翻新,刷黑加宽,还换成了清洁能源公交车,每隔20分钟就有一趟,方便得很。车上开着空调,凉风拂面,一路平稳又舒适。在快到家乡曾经的乡政府所在地——也是我儿时读书的小集镇转弯处,我下了车。
走在通村组的硬化公路上,随时有车辆疾驰而过。突然,一辆私家车在我身后响起喇叭,停了下来。我转身,惊喜地发现是塆中张伯的次子阿军,他探出脑袋,大着嗓门喊我的乳名:“梅姐!梅姐!快上车啦!”那熟悉的乡音,一下子把我拉回小时候,心里极为温暖,倍感亲切。坐在副驾驶座位上,阿军打开了话匣子,他上下打量我几眼,笑着说:“几年不见,你也大变样了,当年那个爱脸红小丫头,现在成了沉稳老练的职场白领啊。”
阿军还和我拉起了家常。当年,他的父母生了哥哥,一心盼着添个丫头,就躲出去打工,没想到又生了他这个小子。回家后,计生专班来了七八个人,把家里能搬的用具都搬走了,还罚了一大笔钱,那阵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全靠爹妈在地里刨食,才慢慢熬了过来。如今,他和哥哥都建起了楼房,有宽敞的庭院,买了车,日子过得红红火火。咱父母二老守着老屋,兄弟俩轮流照顾,吃穿不愁,一家人其乐融融。
一路上有说有笑,不知不觉间,我们越过田野,经过村部,翻过山岗,很快就到了塆门口当家塘对面的公路上。眼前,一排排楼房错落有致,外墙贴着洁白的瓷砖,楼顶盖着琉璃瓦隔热层,在夕阳的余晖下五彩斑斓;楼房与塘岸边的垂柳倒映在水中,随着晚风拂过水面泛起的涟漪轻轻荡漾。炊烟袅袅升起,空气中飘来一丝丝饭菜香,恍惚间,好像又闻到了妈妈厨房里的味道。
以前啊,回家一趟得折腾两天一夜,现在一天就到了家。这世道变得真快,城乡变化之大,真是让人咋舌。
【03】
谢过阿军邀请我去他家住宿的好意,我独自走向自家楼房。通往老屋的小道早已被杂草淹没,半人高的灌木遮住了窗户,楼房外墙因长期没人照管,被雨水侵蚀得斑驳陆离。打开大门的瞬间,一股又潮又闷的混浊味儿扑面而来,呛得让我窒息。楼梯扶手锈迹斑斑,蜘蛛网在室内肆意蔓延,桌面和地上积着厚厚的灰尘。我走过留下的脚印,触摸过留下的手迹,就像老屋身上一道道难以愈合的伤痕。

曾几何时,在父母的操持下,这座农家老屋干净整洁,充满着欢声笑语。可如今,物是人非,只有墙上挂着的父母遗像,还是那么慈眉善目,好像在对着他们的宝贝女儿微笑。屋里的老物件,都默默地诉说着曾经的温暖与荣光。我孤零零地站在屋里,四周静得可怕,那种冷清寂寞,像浓雾一样把我裹住。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不停往下流淌,打湿了衣襟,滴在地上。那深入骨髓的悲痛,差点让人喘不过气。
我对清扫房屋没有丝毫兴致,也没有心思生火做饭,只是拿出随身携带的面包和饮料,草草应付了晚餐。晚上,躺在以前睡过的床上,过去的事儿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父母在世时的点点滴滴、那些生活气息,仿佛就在昨日,却又如此遥远。
【04】
妈妈在世的时候,跟我讲过她只生我一个的往事。那是1980年代,计划生育政策抓得严,妈妈年轻气盛,虚荣心极强,又爱面子,想着爸爸在单位上班,要是超生,肯定得被“一票否决”开除,觉得丢人。我爹知道了,气得脸青发黑,对着爸爸斥责吼骂:“你一个驮粮吃在单位上班的临时工,挣那点钱,跟在家种地有啥不一样?本来就是庄稼人,有啥丢人的?”我奶更是“扑通”一声跪在妈妈的面前,求她再要一个,不管男女,好歹有个伴,将来能互相帮衬,可妈妈铁了心只要我一个。
妈妈找了个借口去爸爸那儿住了几天,瞒着我爹我奶做了绝育手术。从那以后,我爹整天吧嗒吧嗒抽着闷烟,耷拉着脸,低头不语,好几天不理妈妈;我奶气坏了,把独生子女光荣证撕得粉碎,还不做饭,故意给妈妈难堪。即便后来组织上将妈妈作为计生先进典型表扬,可在家里感受不到一丝的喜悦,邻里之间的议论纷纷,更是让她心里不是滋味。
到了1990年代,爸爸单位改制,他下岗回了家。看着别人家冒着罚款也要多生的孩子,如今都已长大成人,爸妈心里后悔啊,老念叨着当初没听父母的话。他们也想过找人把绝育手术改回来,可结扎容易改扎难,没有医生敢冒着被开除工作的风险帮忙。
我毕业后,爸妈想招个上门女婿,可那时候大多是独生子女或两个孩子,挑来挑去也没合适的人选,这个想法就落了空。
爸妈在的时候,我和丈夫每年轮流回两家过年,老两口看着家里热闹的气氛,心里非常高兴。平时,塆里的年轻人大多出去打工,就过年回来,爸妈看着别家也冷冷清清,心里还好受点,自感慰藉。
年纪大了的爸妈,身体越来越差,多种老年疾病缠身。他们疼我这个独生女,怕我工作分心,不愿与我多说,可背后的辛酸,谁又知道呢?爸爸得癌症那年,妈妈年纪也大了,白天黑夜地照顾,常常力不从心,自己也累倒了。我只能丢下工作,在小家和老家之间两头奔波。既要照顾爸爸,又要操心医药费,小家也因此疏于照顾,还时不时与丈夫发生争吵。那段日子,我被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来,满心都是疲惫与无助,真希望能有个兄弟姐妹帮我分担、减压解忧。
爸爸走后,妈妈更孤单了。我接她去城里生活,可她就像没根的浮萍,始终无法安心,没住几天,就说房子窄小,怕给我们添麻烦,吵着要回家。其实我知道,她是怕客死他乡,在她心里,只有农村老家才是她的归宿。直到最后,她独守着老屋,没再离开过。
妈妈下葬那天,乡亲们都来帮忙,为了不欠人情,我给每个人都付了工钱,拒收了礼金,就想让妈妈走得体面些。
自从爸妈不在了,丈夫总说我老家已没亲人,再也不愿陪我回来。
【05】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没起床,就听见外面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打开门一看,隔壁王爹家可热闹了,三个儿女带着一群里孙外甥,给他过七十大寿。十几桌酒席就摆在我家门前,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这场景,跟我家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心里头更不是滋味,泛起阵阵酸楚。
望着堂屋墙上挂着的“天地国亲师位”,看着两边“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长明万岁灯”的对联,我心里堵得慌,满是愧疚,觉得是自己断了娘家的香火。爸妈辛辛苦苦建起来的楼房,随着我的离开,没人看管,早晚得荒芜坍塌,最后消失在岁月的风雨中。
上午,我跪在父母坟前,眼泪把坟前的土都打湿了。我满怀歉疚地忏悔,跟他们说对不起,请求他们宽恕原谅。这些年,我从没忘了他们的忌日,只是身不由己,没能按时回来祭拜。
踏上归途,我心中思绪万千。这人世间啊,有人才有盼头,才有希望。生儿育女,不仅是血脉延续、传宗接代,也是一份责任,更是一份家国情怀。现在国家鼓励生育孩子,我打定主意,要告诉孩子,别被眼前的难处吓住。虽说住房、上学、看病、找工作都不容易,但我相信,日子会越来越好,这些问题终会解决。就像抖音上有个父亲在女儿婚礼上说:“多生孩子,壮大家族;尽管善良,老天必会眷顾咱。”
【原题: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