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秋阳仍带着夏日的燥热,透过庄口中心小学教学楼与老樟树之间的缝隙,在水泥地上洒下了斑驳的光影。
这是我第三回在这样的季节里接过学校的“接力棒”——十五年前的九月初,我从别处村小调来,接了教务处主任的职;而这个九月初,我站在前任总务处主任的门口,手里攥着一串沉甸甸的钥匙,钥匙链上还挂着个磨得发亮的铜制小牌子,隐隐约约上面似乎醒目地刻着一个“刘”字。
这是刘晓明主任亲手交接给我的,他说:“自学校从圩场处搬迁到这里,这串钥匙跟着我三十年,校园里每道门、每个电箱,它都认路!”
一
记得那天,我几乎是亦步亦趋跟着他,绕着这所不算小的校园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走得很慢,脚步也轻,像是怕踩疼了脚下的水泥地。
走到教学楼西侧的墙角,他指着一截埋在土里的水管,声音带着点自豪:“这根是2005年换的,当时为了不影响学生上课,我们利用周末连夜组织人员挖沟铺管,现在还好好的,一共十二根主水管,每根的接头在哪我都记着!”
走到操场边的配电房,他拉开锈迹斑斑的铁门,里面整整齐齐贴着标签,红笔写的“教学楼东”“食堂”“门卫室”格外醒目:“共有十八个电闸,每个都对应着一块区域,夏天和冬天用电高峰时,每天要过来拉两次闸,不然容易跳闸!”
他给我说这些的时候,眼睛里总是泛着炯炯有神的星光。“早晨六点半记得要开食堂的进水阀,晚上十点记得要关教学楼的总电闸,图书室的窗户下雨天记得要关最西边那扇……”这些细碎到近乎琐碎的事,他讲得条理分明,仿佛校园里的一砖一瓦、一管一闸,都不是冰冷的物件,而是他亲手呵护养大成年的孩子。
可是一路走来,我听得脑子发懵,手里的手机拍了几次又记了几遍,却还是分不清哪根水管对应着哪栋楼,哪个电闸管控着哪个教室。他大概看出了我的窘迫,拍了拍我的肩膀:“别急,慢慢记,我刚接的时候,比你还慌,记了三个月才摸清门道。”
傍晚的时候,他要走了。我站在校门口看着他的背影,秋风吹起他鬓角的白发,也吹得他脚步慢了些。他走几步就回头望一眼,先是望了望教学楼的顶楼——那是他以前“办公室”的位置,后来返聘时还在那儿“坐了两年”;又望了望操场边的那棵老槐树,他曾在树下跟我讲过,这树是他刚到学校时种的,如今已经枝繁叶茂。
走得远了,我看见他抬手擦了擦眼角,那动作很轻,却像一块小石子落在我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酸。我忽然懂了,他舍不得的哪里是一份工作,是这所他待了三十多年的校园,是那些他每天摸一遍的水管、查一遍的电闸,是每个早晨听惯了的学生读书声,是每个傍晚锁门时的“咔嗒”声。
二
算起来,我和刘晓明主任的缘分,已经整整三十年了。1995年的秋天,我上五年级,他从下芦小学调过来,成了我们的自然课老师。第一次见他,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衬衫,手里拎着个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放大镜、树叶标本,还有几只玻璃瓶。
他讲课的时候不喜欢站在讲台后面,总拿着标本走到我们课桌前,让我们凑近了看:“你们看这枫叶的叶脉,像不像爷爷手里的拐杖?”那时候的他,三十出头,声音洪亮,眼里满是对讲台的热情。
也是那时候,我认识了他的女儿刘春花——一个扎着马尾辫、说话轻声细语的女生,坐在我斜前方,作业本上的字写得工工整整,每次考试都是班里的前三名,是当时班里为数不多能评上“三好学生”的女生,一直是我从小学到初中学习的榜样。
那时候的庄口镇,重男轻女的风气还很重。邻居家的女孩读到小学毕业就辍学打工,村里的老人常说“女孩读书没用,不如早点嫁人”。
可刘晓明主任不这样。我常看见放学后,他骑着自行车,后座载着刘春花,车把上挂着从镇上书店买来的习题册。有一次我路过他家门口,看见他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陪着两个小女儿写作业,手里拿着铅笔,耐心地给她们讲数学题。
后来才知道,他一共有三个女儿,大女儿刘春花考上了瑞金师范,二女儿刘秋华读了赣南医专,小女儿刘珍珍后来也考了定了师范——在那个年代,一个普通教师家庭里,三个女儿都能考上学校,义无反顾缴她们读书,让她们能端上“铁饭碗”,这是一件让整个镇子都羡慕、都敬佩的事。
有人问他秘诀,他总是笑着说:“没啥秘诀,当时心里就想,就想只要有一口力在气,就要坚持让她们多读书,走出大山深处去,女孩子也能有自己的本事!”
三

2002年的夏天,我和她的大女儿一同从瑞金师范毕业,回到了庄口中心小学当老师。报到那天,在办公室门口遇见了刘晓明主任,他比几年前胖了些,头发也添了些白,但笑容还是那样亲切。
“回来好啊,咱们学校又多了个年轻人。”他拍了拍我的肩膀,语气里满是欣慰。不久我被分到上芦小学,也当着村小的总务处主任,没过多久就知道,中心小学的总务处主任正是他——也就是说,他成了我的直接上司。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他,算是我总务处工作生涯里的第一任师傅。总务处的工作琐碎又繁杂,做账、报账、采购物品、盘点校产,每一件都容不得半点马虎。
我刚接手的时候,对着一堆票据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分类,也不知道该怎么填报销单。刘晓明主任知道后,每周都会抽半天时间来教委办公室加班,坐在我对面,手把手教我。
他拿着红笔,在我填错的地方轻轻圈出来:“这里的日期要写报销当天的,不是采购当天的;还有这个金额,小数点后面要写两位,不能漏。”
他教我怎么给物品分类登记,怎么盘点校产时做到“账物相符”,甚至教我怎么跟供应商砍价——“买粉笔的时候要看看硬度,太脆的容易断;买扫帚要选竹枝密的,耐用。”那些日子里,办公室的灯光常常亮到很晚,他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我在旁边记着笔记,心里满是踏实。
四
2008年9月,我有幸调入了庄口中心小学,和刘晓明主任成了面对面的同事,他还是那样勤恳,每天早上第一个到学校,晚上最后一个离开,当好学校领导的勤务兵,站好自己每一个岗位。
记得每逢学校的假期值班表排出来后,春节那天只要轮到我值班,他总会提前跟我说:“你家里有事就先忙,值班的事有我足够了!”
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小雪,路面结了冰,我本来要去学校值班,早上六点多就接到了他的电话:“你别来了,路太滑,我已经到学校了,门口的雪我都扫完了。”
当我赶到学校时,看见他正拿着铁锹铲操场里的雪,帽子上、肩膀上都落满了雪,手冻得通红,却还是笑着说:“没事,孩子们明天来上学就安全了。”那时候我才明白,“以校为家”这四个字,在他身上不是一句口号,而是日复一日的坚守。
2010年9月,学校要调整中层干部,刘晓明主任找到我,说他跟校长推荐了我当教务处主任。“你做事认真,又勤快,跟我年轻的时候很像,教务处的工作交给你,我放心。”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很坚定,没有半点犹豫。后来我才知道,他在校长面前说了我不少好话,说我“做事踏实,值得信任”。就这样,我从普通的教师安排到了一线的教务处工作,而他依旧是总务处主任——从那以后,我们成了工作上的“搭档”,我负责教务,他负责后勤,不管我需要什么,他总能第一时间满足。
那时候学校要印试卷奖状,每次我把模板交给他,他总会当天加班安排好,第二天一早就把印好的试卷送到我办公室;学校要给学生发奖品,他会提前去镇上的商店挑选,挑那些实用又好看的笔记本、钢笔,还会跟老板砍价,尽量节省学校的开支。
有时候教学楼的水管坏了,或者电灯不亮了,只要有人跟他说一声,他马上就带着工具去修,从不耽误学生上课。有一年,我们要组织全镇学生去县城数学竞赛,需要准备晕车药、创可贴,还有饮用水,他提前两天就准备好了,还特意跟校车司机交代:“开慢些,路上注意安全。”
在那些个时候我总觉得,有他在,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用慌——他就像学校的“定海神针”,有他在,后勤保障就永远不会出问题。
五
如今,我接过了他手里的总务处钥匙,也接过了他曾经的工作。每天早上,我会按照他教的,先去检查水管和电闸;盘点校产的时候,我会拿出他以前用过的登记本,照着上面的格式一笔一笔地写。
可遇到不懂的问题,我总会习惯性地想:“要是刘晓明主任在就好了,他肯定知道该怎么办。”有一回,我找不到食堂的进水阀,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过,食堂的进水阀在厨房后面的墙角,被一块石板盖着。我跑过去,果然在石板下面找到了那个阀门——那一刻,我仿佛又听见了他的声音,看见了他笑着跟我讲解的样子。
有时候我会站在他曾经种的那棵老槐树下,看着校园里的学生跑来跑去,听着教室里的读书声,心里满是感慨。刘晓明主任退休了,可他留下的东西却一直都在——那串磨得发亮的钥匙,那本写满笔记的登记本,还有他对学校的热爱、对工作的勤恳、对同事的热心。
他是我的小学老师,教我认识了自然的奇妙;他是我的师傅,教我学会了工作的本领;他是我的老同事,陪我走过了多年的职场路;他更是学校的“大总管”,用三十年的时光,守护着这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现在的我,依旧会在工作中犯迷糊,依旧会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但我总会想起他说的那句话:“别急,慢慢记,总会摸清门道的。”我知道,我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但我会像他一样,认真对待每一件小事,用心守护这所校园——因为我知道,这是他交给我的责任,也是我对他最好的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