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ometown Central Plains
给在外打拼的家乡游子一个寄放心灵归宿的地方
乡土文学
作者 | 魏金铁
原创 | 乡土中原(ID:gh_06d145e3125e)
老谭,全名叫谭公财,是个择猪匠。
择猪,是宛东地区没良心沟流域的叫法。择,在此处可不是选择的意思,择字在河南话中发zhai(宅)音。择猪,其实就是阉割掉猪的生殖器,使其不能发情生育,从而使其快速长膘的一个手术。这个手术也算是个手艺,官方称谓叫劁猪,也有地方叫骟猪。
在我们这一带,择、骟两字是有特指对象,是不能混用的。择和劁意思是相同的,只不过劁字洋气些,是各地通晓的,择是区域性的土话,是专指对猪、狗、猫行使的绝育手术。
而骟是对牛、马、羊这些反刍动物的绝育手术。但也有例外的,比如将一些性情暴躁的好叨人的公鸡进行阉割也叫骟,阉后的公鸡叫骟鸡。
阉后的动物一般都能变得温顺,所以,大人们戏吓那些好动的调皮捣蛋的小男孩时说:再不听话我就把你骟了。
在我年轻那个时代,还没有成品家俱卖,所有的家俱都是自已请木匠打制,然后请漆匠刷油漆。手艺人中间流传着“木匠干一年,专等漆匠来收钱”的说法,意思是木工没有油漆工挣钱多。
那时的三教九流工匠手艺人最多,我就是那最多中的一名漆匠。每年的十、冬、腊三个月,是娶亲发嫁姑娘的时节,我都会在我的活计根椐地湖北枣阳的新市、鹿头、郑家湾、三合店、吴山一带漆嫁妆做活计。
我那时已有一辆自行车了,差不多都是用自行车驮着所用的家伙什走乡串庄,也都象我们现在在住宅小区里,经常看到的安装纱窗师傅们的扮相,所不同是,安纱窗的驮的是纱窗纱框,我驮的是漆桶漆刷。
工匠手艺人经常能碰到一起,比如说谁家发嫁姑娘,少不了请木匠打嫁妆,请漆匠油嫁妆,请弹花匠弹被套,请厨师做席等等等等,因为同是走乡串庄,都是吃百家饭的,所以就很容易认识。这不,经过几次碰头后,我就与这个叫谭公财的择猪匠熟了起来。
我认识老谭时,老谭就是五十露头的人了,他一直都在随州三合店附近乡里以择猪为营生。
在我们做活的区域,称不是以种地为生的人,比如说书的唱戏的,箍漏锅的卖档的,木泥石画为匠的,统称之为走江湖的。
在江湖人群的工匠手艺行中,似乎也有高低贵贱之分,比如这择猪匠,在当地与石匠、木匠、漆匠等,在称呼上就有不小的区别,择猪匠一般都称择猪佬,这一“佬”字,便是有极其轻视之意。
在老谭择猪活计覆盖区域的方圆几十里内,人们不叫老谭择猪匠,也都是称他“择猪佬”。这老谭虽然看得出人们明里暗里,表现出对他职业的轻视,可仍深爱他的这一职业,并不会因了这轻视之意,就放弃祖辈传承给他的衣钵。
我也从未打听过老谭的从业历史,也觉得这行当怎么都不会与我产生任何的关联。每次我碰到老谭择猪,看到他总是把背上油腻腻黑乎乎的帆布包取下来,那包的顶端还插有一根上头绑一撮毛穗的铁丝棍,算是他行业的“商标”。
那毛穗不知是马尾还是丝钱,随风一飘一飘的。包里面放着各式各样型号的手术刀,还有他穿了几十年让人看了就要作呕的工衣。
没开工的老谭穿戴倒也十分整洁,就像城里下来的当官的同志,嘴里还叼着那时乡下少见的带把的纸烟。开工时,他穿上那件脏兮兮的工衣后,形象就变得异常之邋遢,前后判若两人。
然后就挽衣袖,铺毡布,将刀具一一摆放在眼前的毡布上。刀具有大的有小的,有带钩的带齿的,有带“T”字形小横把的,有双刃三角尖的,有单面斜刃的像给驴马钉掌时切马蹄子的刀具型状的,还有缝合用的针线。
摆好摊子后,老谭就叫嚷着要主人们去猪圈里将猪仔一个一个抓出来。在老母猪护仔的吼叫声中,老谭掂过主家抱出来的尖叫着的猪仔,看清是个母的,就一只脚点着猪仔脖子,一只脚踩着后腿,然后拿起一小团酒精棉球,在小猪小肚子的侧面擦几下,拿起那把单刃斜尖的“马蹄刀”,用刀把朝刚擦过酒精的地方打两下,猪仔身子一缩,他刀尖可就插了进去。
此时猪仔发出的是直直尖啸的哀鸣,老谭不管它怎么叫,右手食指顺着刀口伸进去一勾,一小团老谭说是“子肠”的白花花的器官就翻在了外面。
他又拿起剪刀,将那一小团发着腥腻气味的东西剪了下来。然后在拿起纫了线的钢针,在伤口上缝了几下,又抓起地上一捻细土灰,往缝过的伤口上一揉,跟着松开了双脚。
那猪仔连滚带爬地,向老母猪所在的猪圈的栅栏门口跑去。整个择猪过程也就有一分钟的时间。
若是个公猪仔,那就更快了。老谭也是一脚点着猪脖子,一脚踩着后腿,小尖刀朝小猪屁股后两个蛋蛋上噗噗两下,两手一挤,两个刺破了的睾丸可就翻出了两团小花花。
老谭也不用剪刀,就用指甲两下掐断两根细小的蛋系,也不用缝合,又是抓起一小把地上的土粉,往上伤口上一摁就完成了。
养猪的女主人,在老母猪和小猪们的一阵阵嚎叫声中,心中一紧一紧地直流泪。她说她有些对不起这些猪仔,因年岁差收成不好,没有那么足的粮食把老母猪喂好,母猪奶水不足,小猪就都瘦弱,都快两个月了还是这么小个,让它们瘦着身子挨择刀,心里过意不去。
老谭对女人的眼泪早已见怪不怪。说了声哭个啥呀,这择了后他能长得快,它感谢你还来不及呢。
老谭身后一直无嗣,乡里人最看重的就是后继有人,不知是不是老谭择猪太多,才导至自已一直没能生小孩。
也有一些长舌妇在背后议论说,择猪的人不让猪生儿子,真是缺了八辈子德,难怪自已也得断子绝孙,这就是报应。好话不出门,坏话传千里。

这话传到了老谭两口子的耳朵里,老谭那是暴跳如雷,不过搁谁身上也都会很生气的,俗话说打人不打脸揭人不揭短。老谭说,我是断子绝孙了,但在我死之前,我要把你家的人都择了,不信你看,到时我保证叫你家也和我一样断子绝孙!
从此以后,再没人敢说老谭这么难听的话了。倒是老谭性格变得越来越乖戾,经常无缘无故地发火,说出的话句句伤人。
我和老谭的活计区域是重叠的,都是在 湖北省枣阳市东北靠山边的新市、鹿头、三合店、吴山、新城镇的乡下。这里一年四季的肉食,除极少量的鸡羊之类外,主要来自猪身上。
每年的十、冬、腊三个月,这里家家户户都宰年猪子,然后制成腊肉、熏肉,晾挂起来慢慢吃一整年。这家家宰的肥猪,每头都是经老谭择过了才长肥的。在这个半山不山的丘岭地区,每家每户什么都可以不喂,唯独不可以不养猪。
因为没有年猪宰的人家,是会遭人嗤笑的。况且在这大长一年里,人体需的能量及油脂补充,都要从这头年猪身上来。养猪户多,当然就少不了择猪匠,所以老谭的生意也就相当火。
老谭生意火的另一个原因,就是从事这一职业的人少之又少,除了心软的人吃不了这碗饭外,还因为这里有个民间传说,说择猪佬是必定要断子绝孙的,并且临死前更是辛苦,会有成千上万他择过的猪仔来咀嚼他。而所有这些灰喑的恐吓和诅咒,也还是没阻止着老谭对这一行业的热爱。
起初时,一听见猪仔的哀鸣我心里就直发毛,特别是猪被老谭踩上那一刹那,我的心跳突然加速,就有初次在刑场看犯人受刑的感觉。暗叹一只猪将又要失去性功能,没了性爱的猪,这一生它算是白活了,而且它还不明不白。
人是世界上最残忍的动物,按自已的意志将动物强行阉割,使它们一生都失去了快活和意义。可能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物竞天择,优胜劣汰吧。但我想的更多的是被择了的猪们的另一悲哀,它们被人类圈着,育肥了以后,唯一的出路便是人类把它送上宰杀台,噗哧一刀直穿心脏,台下盆子里接了一盆子血,然后又被人类吃它的肉、喝它的血。
老谭的收工时,每次都是将脚从最后一只小猪身上松开后,便去茅厕撒了泡尿,然后就开始洗手换衣服,收拾洗涮他那套择猪用的工具,也就是老谭说的吃饭的家伙。
后来跟老谭已很熟了,我便跟着他去过他的家里,到他家方知,老谭原来不但会择猪,而且还有更高尚的“手艺”:文学创作!就他的形象及从事的活计,任何人无论如何也不会将与“文人”扯一起,在他身上你就是拿着放大镜也找不到半点文化人所有的斯,就是麻衣相术大师,也看不出这个粗鲁汉能与写作有半点关联。
可是他就是写出来了,并且他写出来的文章甚至超过不少知名作家的水平。他那一捆一捆的文稿,摞起来足比老谭还高,名副其实地著作等身。
可他就是一篇也没往书报杂志上投过,他说只是记录世事,自娱自乐。我最拜服的是他写的短篇小说《我的朋友是杀猪匠》,长篇小说《鲍家坪记》、《遥祭青春》,长篇散文《南北辞》,以及长篇非虚构散文《粟谷河记事》等等。
之所以我现在能写点东西,也就是那时跟着老谭学了一点皮毛,但鹦鹉学舌总是学不像。那时候电脑这玩艺儿还没普及,老谭是一笔一画在方格纸上写下来的。
那工整的蝇头小楷,堪比硬笔书法家的作品。单看这些端庄秀丽的楷书,任何人也不相信会是出自这个又黑又粗的老谭之手。在老谭那么多的文稿里,有写风物的,也有写人物的,还有写情感的,但没有一篇是写他自已的。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老谭上学时,正是大串联和造反有理的时代,听说那时基本就没在课堂里正正经经上过课。可老谭咋就会有那么深厚的文字功底,写出那么深刻的鸿篇巨制来。看来那个时代还是能锻炼人、能出人材的。否则,难道还真的存在所谓的上天赋予或文曲星下凡不成?
杀猪佬谭公财毛笔字写得漂亮,那是好些人知道的。吴山乡政府的领导,请他在鸡冠山顶的大石岩上写的“金山银山,不如绿水青山”,十个苍劲有力的红漆大字,在十公里外都可清晰看到。
懂书法人看到后,无不叹为观止,拍手叫绝。但老谭高超的文学造诣却无人知晓,我很想抄裂老谭的文稿公开发表一下,以为自已装装门面,可是又怕犯剽窃之讳。
在这问题上,我真得向一些“文抄公”们学习,他们拿别人的文章掐个头去个尾,有时还会在画好的蛇上添个足,然后署上自己的名字便在报刊上发表。
其实这也真算是一种本事的,你看我就学不来,只能是原文照抄,这就极易被发现。不过发现了也没什么,若谭公财发觉我抄他的了,也知道我是为了宏扬他的文章,发掘展现他的思想而抄,他也会咂咂嘴而给予原谅的。
老谭是不愿出名的人,他时常以“人怕出名猪怕壮”的古训来告诫他自已。而我却总想出名,但因能力太差终不能如愿。我纳闷,人与人之间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如果您也有心探密老谭,以后我就将老谭送给我的一些文稿,原文不动地发给您看看。
认识老谭的第四个年头,老谭说不知不觉间已从事择猪行业快四十年了,也就是说他已经是五十好几的人了。
家里就两口子吃饭,营养那是没得说,吃的副食都是肉类:腌猪蛋,腊猪蛋,卤猪蛋,还有酱“粉肠”,椒盐“粉肠”等,这些都是择猪时从猪身上所摘下来的肉。所以人显得极为精神,只是手脚远没年轻时那么活脱了,说话时也仍是嗓门粗大,杯酒落肚话就没完没了,而且说的都是粗言俗语。
他那一肚子古诗经卷,就是闸得紧紧地,从来也没有从他的嘴里泄露一句。他每次喝酒都是一定要喝得醉醺醺,走起路来趔趔趄趄,有好多次出去为人择猪,都是主家将他送回家里的。
一来二去,他内人就有点不高兴,也不想让他出去择猪了。偶有些关系厚的老客户请他时,当然更多的是接他吃肉喝酒,那就必得先去他家接他,并把那套家伙什提回来,然后晚上酒饱后还得将他送回去。
听说老谭后来还是失业了,原因是家家户户都不养猪了,吃的猪肉都是出自大型的规模化的养猪场,养猪场的卖的猪肉很便宜。也都会算经济帐的村民们,觉着自已养猪很不划算,当然就不在养了。
这猪场里面的工人,大多是学畜牧兽医毕业的大学生,也有的是全职专业兽医,择猪这活他们个个都会,而且用的是科学的新方法。在他们眼里,择猪这手艺真的是简单得不能在简单的小活。
老谭失业的这年冬天,老两口子整天守着火盆,虽然不缺吃少穿,却干什么都无精打采,春夏时,院子里长满了荒草也懒得去打理。
经过一年多的沉默,已成六十好几的老年人的老谭,毅然改行了,竟然干起了送人最后一程的差事。据说他的工作内容就是帮逝者穿老衣,洗面,装棺入殓,合顶封椁,然后或火化或土埋,说穿了就是又去挣死人的钱去了。
想想就知道,这行当,必须是胆大而且秉气硬的人才能干得了。如果一般的胆量,若遇到重型交通事故头面都烂糊糊的死者,真能当场吓晕;还有一些空巢独居的老人,死了好久才被人发现,这种尸体的腐臭气能拒人千里,一般人哪有这超强的耐受力为他整容净面呢?
这择猪行当和侍弄尸体的行当,都是胆肥而又粗鲁的人干的活,要说这都与文人二字绝对地不打边。可老谭这主儿就是这般出奇,实实在在地都干下了。有熟人说他文武双全,可我总认为他就是个天才级的活宝奇人。
实际上,后来老谭的工作的景象我并不曾见过,就连老谭的本尊,我也已有近十年没看到。因为我也早已不走江湖刷油漆了,这个时期人们早已习惯了购买成品家具,又经济又省事,根本用不着找油漆匠刷油漆了。
失业了的我,也早已跑到了中国的南大门广州打工。刷油漆这门工匠手艺,也成了“过去式”的一瞥小史。
从前好几辈人传承下来的择猪手艺,到老谭这里也终于戛然而止。从老谭沉默了一年多不去找活上看,这的确是老谭最不愿意接受的。
不知现在老谭还干活不,在这里想劝老谭几句,别在太劳累了,享受几年清福吧,若现在还跑得动,那就寄情山水,把祖国的大好河山转一遍,然后肯定你会写出一篇不朽的传世巨著来。
真诚地祝老谭健康长寿,晚年幸褔!
作者简介
魏金铁,南阳唐河古城人,法律工作者,现已退休,定居广东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