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路
——朱德故里筑路与一段永恒记忆
四川仪陇的群山,在1986年的初夏呈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丰腴。白塔村的土墙瓦屋像从大地里生长出来的蘑菇,青苔在阶石上蜿蜒成岁月的掌纹。
我步兵第112团,就在这个绿得快要滴水的季节开进山里,任务是劈开群山,从金城镇铺一条碎石路直抵马鞍镇——朱德元帅的故里。
这条路被称作“金马公路”,有时也叫“仪马公路”。二十公里山路像一条沉睡的巨蟒,缠绕在陡坡硬石之间。村民们腾出自家多余的屋舍,门楣上垂挂的串串红椒仿佛是他们炽热的心。清晨推门,常会发现门边悄然放着几根带露的黄瓜,或是一把鲜嫩的豆角。这些无言的馈赠,像山泉般滋润着我们这些行伍之人的心田。
时任排长的我,率全排二十七人驻扎在离县城五公里外的白塔村。工具简陋得让人想起远古的时代:铁铲、钢钎、十字镐。山石坚硬如铁,十字镐砸下去,火星四溅,虎口震得发麻,却只留下一个浅浅的白痕。进度缓慢得令人焦虑,连部交予的工期像悬在头顶的利剑。天未亮透,出工哨音就刺破晨雾;日头当空时,汗珠摔在滚烫的岩石上,“滋啦”一声化作白烟;星斗满天时,我们才拖着灌铅的双腿收工。一日三餐不过是劳作间隙的短暂喘息,十三四个小时的筋骨熬炼,将我们年轻的皮肤镀上铜色,也将疲惫深深勒进骨缝里。
八月流火的那个正午,成了我记忆中最灼痛的烙印。骄阳毒辣如熔化的铜汁,空气灼烫得仿佛一点即燃。三班长姜军带着战士们仍在陡坡上挥汗如雨。这个从大巴山深处走出来的汉子,总爱在休息时唱几句山歌:“太阳出来啰嘞,喜洋洋欧啷啰……”他的歌声还回荡在山谷,一声沉闷的巨响就撕裂了时空——是哑炮!
我狂奔而去,硝烟裹挟着尘土冲天而起。姜军班长倒卧在乱石中,殷红的血在他身下的碎石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的红花。战士邱林蜷缩在地,右手血肉模糊,三根断指连同粘附的碎石惨不忍睹。那血色在正午的阳光里,让人的眼睛刺得生疼。
“排长!班长他……”邱林的声音嘶哑,泪水混着血水在脸上纵横。我强抑颤抖,一边拨通急救电话,一边向上级报告,还要嘶哑着嗓子安抚惊魂未定的全排战士:“别慌!别乱!等待救援!”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姜军班长昨晚还在灯下写信,信纸上刚写下“亲爱的秀英”,墨迹还未干透。
救护车的鸣笛声在山谷间凄厉地回荡。姜军班长终是没能再睁开双眼,他写给未妻子秀英的信永远停在了开头。白塔村的青山似乎瞬间低垂了几分,村民们默默在山坡上垒起一块朴拙的石碑,刻上“姜军同志永垂不朽”八个大字。石质粗粝,字迹却深,仿佛将我们的哀恸与敬意也一并凿进了大山的骨肉里。
团党委终于意识到,仅凭血肉之躯和原始工具,想驯服这莽莽群山是何等艰难。幸而师党委全力支持,工兵部队的钢铁巨兽很快开进了施工现场。
当庞大的挖掘机轰鸣着现身时,我们这些习惯了十字镐的步兵都惊呆了。钢铁巨臂只一扬一落,便轻松啃下我们需挥汗如雨半日方能凿开的岩层。工兵一日推进的距离,竟远超我们一月血汗的总和。钢铁的伟力在群山中咆哮,碎石公路便在钢铁与血肉的交响中,一寸寸顽强地向前延伸。
在机械的助力下,路形初现。我们开始铺设路基,将碎石一层层摊平、压实。这时才明白,修路不仅是开山劈石,更是一针一线的细活。老工兵传授经验:“路基如人骨,要经得起千踩万压。”我们像绣花般精心打磨每一寸路面,汗水滴在碎石上,很快被烈日蒸发,只留下一圈淡淡的白渍。
秋雨来临的时候,道路施工进入了最艰难的阶段。雨水冲刷着新开的路基,泥石流时常发生。我们冒着雨抢修,浑身湿透,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这时总会想起姜军班长说过的话:“路是走出来的,更是守出来的。”如今他不在了,我们要替他守好这条路。

当最后一颗道钉被砸进路基,这条连接金城与马鞍的碎石公路终于贯通。它盘绕在山腰,如同一条新生的筋脉,将朱老总故里的沉寂血脉,重新接入时代奔涌的潮头。通车那天,村民们扶老携幼而来,孩子们光着脚丫在新路上奔跑,老人们蹲下身,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摸路面,眼眶湿润。
评功评奖时,连队上下一致推荐我荣立个人三等功。当团党委批准的消息传来,那份沉甸甸的肯定,远胜过任何勋章的温度。这来自战友和组织的信任,比仪陇的磐石更为坚实,默默托举着我从排长一步步走向副连长、连长、乃至师副营职参谋的岗位。
一年后,我被升任副连长,协助连长王泽云,率连队奔赴老山前线。在潮湿阴冷的猫耳洞里,在震耳欲聋的炮火间隙,白塔村的烈日、姜军班长的血、邱林的泪,还有那条最终贯通的碎石路,都化作支撑我脊梁的无形力量。猫耳洞的潮湿让我的关节时时作痛,这时就会想起修路时汗水浸透军装的黏腻;炮火撕裂夜空时,眼前会浮现哑炮爆炸时的火光。但更多的是路通之时,老乡们脸上绽放的笑容,那笑容像一盏灯,照亮了前线的黑暗。
在一次突击任务中,我带领尖刀班穿插敌后。密林中的小路泥泞不堪,让我想起仪陇雨后初晴的施工便道。忽然间,姜军班长的身影在记忆中清晰起来——他总说:“路再难,还能难过人心?”这句话像闪电般击中了我。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我们当年修的不仅是一条实体的路,更是在开辟通往希望的心路。这个领悟让我精神大振,带领战士们一鼓作气突破了敌人的防线。战后,我的胸前添了第二枚三等功勋章。
时光奔腾如嘉陵江水,冲走了许多,也沉淀了许多。许多年后,当我再次踏上仪马公路,脚下的碎石早已被坚实的柏油覆盖,平整宽阔。路两旁建起了新式民居,偶尔还能看到当年残存的老屋与新建的楼房比邻而立,像不同时代的对话。
车子轻声行驶至白塔村姜军班长牺牲的地方时,我特意在碑前停下。那块粗砺的石碑依旧矗立,岁月为它覆上一层薄薄的苔痕。令人动容的是,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野花,花瓣上的露珠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位放羊的老人告诉我,这些年来,总有人自发前来祭扫,“都是记得这条路来历的人”。
我默默伫立,指尖拂过碑上深深镌刻的名字——“姜军同志永垂不朽”。山风无言,穿过松林,发出低沉而恒久的呜咽,仿佛那年轻生命早已融入群山的呼吸。
在马鞍镇朱德故居前,我遇见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听说我是当年修路的军人,他紧紧握住我的手:“这条路通了之后,娃们上学不再蹚水过河,山里的药材能运出去了……”他的眼睛浑浊却闪着光,“你们是咱老百姓的恩人啊。”
这句话让我恍然。原来,我们当年挥洒的血汗,早已在山民的心中生根发芽。这条路不仅连接了两个城镇,更连通了军民的心。就像血脉滋养肌体,这条路也在滋养着这片土地上的生灵。
夕阳西下时,我蹲下身,从路旁抓起一把温热的泥土。泥土的颗粒里,分明还揉杂着当年飞溅的碎石屑,也沉淀着姜军班长和无数士兵无声的青春与体温。这泥土,这道路,这青山,早已将一段铁血燃烧的岁月,悄然收藏进自己永恒的肌理之中。
路碑静立,群山肃穆。它们共同见证并铭记着,我们曾以怎样滚烫的汗水与赤诚的热血,浇灌过这方深情的土地。如今,车辆川流不息,沿途村落炊烟袅袅,孩子们沿着这条路走向山外的世界。这条路,已然成为这片土地的动脉,将闭塞送入过往,将希望运往千家万户。
站在新时代的路口回望,我忽然明白:每一代人都要走自己的长征路,都要开凿属于自己的血脉之路。重要的是,我们曾经以血肉之躯为路基,以青春热血为养料,在这片深情的土地上,种下了一条通往明天的路。
那汗与血渗透之处,是共和国朴素而坚实的路基,也是山河无言却深沉的记忆。这条路在青山间蜿蜒,一如我们未尽的歌,永远回荡在岁月的山谷里,回荡在一代代人的心间。
作者简介
王学文,四川南充人,法院退休干部,喜欢诗歌、散文。曾发表《夏汛阻溺》、巜羽女血韵》、《铁索与荣光》、《羽毛球、我的最爱》、《浅谈人民法官如何正确运用审判权力》、《离乡草色新》、《腿留在21号阵地》、等作品。作品发表于知名文学微刊《作家》、《法院队伍建设》杂志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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