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凭何说——追忆河曲县单寨村

吕学敏

黄土青砖梦依稀

    十七岁那年父亲送我念大学,沿河公路向南走了30余公里后头一转,黄土高原重重叠叠的大山之外开去,环绕县城黄河也老朋友一样,送一程便自顾穿越秦晋大地挥手作别,各奔前程去了。之后,除了放假回家小住一段时间,学习、工作、生活尽在他乡,故乡便在我的生活中渐行渐远。一别经年,我也早已萧萧两鬓生华,然而年长,对童年生活的回忆居然越是清晰。年幼时生活过的单寨村多少次无比清晰的在梦中出现,梦单寨村依然是黄土青砖、袅袅炊烟,家门前那棵大树依然能提供一点荫凉我家住的单寨中学学生们的读书声甚至都能把我从梦中吵醒….

    有一次梦中,从单寨村去姥姥家村的山沟里居然像长江三峡一样蓄满了水,放学后可以坐着船去姥姥家,惊醒之后,感觉甚是怅然唏嘘不尽。幼年上学走的那条山路,便在脑海中徐徐展开。

    上小学的时候,父亲从我们村调任单寨中学当校长,全家也就跟着搬来了,这里距离姥姥姥爷家10里山路,距离我们村也就是爷爷奶奶家20里路里有很多其他村子没有的单位,比如有中学、粮站、食品、信用社、农机站、医院、邮电所、变电站等,在当时算是很大的村从此,这20里山路成了我童年、少年时代最大的活动半径。

    周围20里,有不少自然村落,单寨村周围的村子虽然也都是一些山梁或茆,但村子的名字却低调奢华,不落俗套。比如,“太子殿,文武坡,火山,阴山,打回头,石板沟,王龙家咀……”每个村名都隐含着独特的故事,单寨村的来历自是非凡,据说瓦岗寨的英雄单通在此居住过而得名记得跟本村的同学们一起到村子外一个半山坡的窑洞玩,同学神秘的告诉我这就单通住过的地方,旁边喂过马的石槽可以作证。具体单通为什么来,来干什么,同学也不知道想来隋朝末年,天下大乱,三十六路反王,七十二家烟尘,相互攻击、兼并,一个历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来此暂避一时或有可能吧。

   村子里还有个正儿八经的地道,据本村的同学说是为了躲避日本人建的,上小学的时候经常跟着大点的同学偷偷的去爬地道,里边很大,能爬很长时间,一片漆黑,行走就靠摸和前边同学的喊声,一不小心头就撞墙或摔倒了,经常把额头上磕的青一块紫一块,我曾一度认为自己的大额头就是小时候偷爬地道给磕出来的几个小孩爬,又害怕又想玩,一来二去,胆子越练越大,哪都敢去了村里的沟沟岔岔都成了我们的天然游乐园。

   上世纪八十年代,晋西北农村孩子,最大的活动范围就是从一座山梁梁沿着蜿蜒曲折的羊肠小道走到另一座山梁,真正是“一山放过一山拦”。周围有村子过庙会唱戏,一群孩子就叽叽喳喳的搭伴去过庙会,走十来里路去看戏,傍晚散戏后跟着不认识的人往回走,经常走错路,天色晚的时候,心里害怕,边走边大声唱歌,一边自己安慰自己,一边找人问路重头再来,农村孩子的能力从小就在生活中逼出来

    母亲在单寨粮站工作,改革开放初期,粮站算是最红火热闹的一个地方了每到秋季,成群结队的骡马牲口停在院子里,周围村子的农民把秋收的粮食拉到粮站统购统销,每到这个时候,妈妈会特别忙碌,根本没时间管我这里也就成了我撒欢的地方,爬到房顶掏鸟,溜达到加工粮食的地方捣乱成了我的课余活动

    有一次我到加工房看见发动机通过一个很宽的皮带带动机器加工,高速运转下,皮带显得极其光滑,心里就想去摸摸这个光滑的皮带,手轻轻的往上一放啪一下感觉像刀割一样就弹回来了旁边一个叔叔看见了,大惊失色,一把揪住我,提着领子拉到院子里大喊妈妈的名字,边喊边说“你看你这个二爷爷甚哩!(农村人称特别淘气的孩子为父母的爷爷)”后来才知道这种加工粮食的机器动力非常强劲,380伏电压在别的村曾把一个成年人绞进去当场毙命,当时没把我的手绞进去,算老天有眼了,多少年过后,那个叔叔着急中大喊的声音依然能在耳边响起。

    很快,我的顽皮在村里小有名气了,当然单寨小学老师们对顽皮孩子,也没太客气,那个年代,所有父母见了老师最爱说的一句话就是“我那娃娃不乖,好好给咱修理”。记得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我最关注的就是老师穿的什么鞋,如果看到是“牛鼻子”鞋农村人自己做的鞋,前边加厚有点像牛鼻子,就知道大事不妙,说话都小心翼翼,踢在上生疼的感觉现在都记得私底下我们称老师的脚是陈真的脚(当时电视剧霍元甲热播,陈真是霍元甲的徒弟,腿脚功夫厉害当然老师也不随便踢,每次都踢的我们心服口服。姑姑那时是我们的班主任,对我和姐姐比对别人家的孩子更严厉,责罚自然不少,小时候的惩罚却让姑姑成为我们最为记挂的亲人。八十年代在单寨村教小学的老师们没有太高的学历,凭的就是淳朴的爱心在贫瘠的山沟沟里,默默履行着自己的职责,托起农村孩子走向山外大世界的梦想。

    从单寨中学到小学的一条沙砾铺就的黄土路和周围青砖房舍是我童年最为生动的回忆,路边曾见过留着清朝辫子的老爷爷;曾追着村里一个哑巴大哥用我自创的“哑语”交流;曾厚着脸皮爬村里叔叔们赶的骡车,被人赶下去,又偷偷爬上去反复几次,直到赶车人都懒得搭理了;曾和同学爬到食品厂的墙上偷看全村上百条狗被抓到一个圈里准备宰杀的盛大场面(八十年代全国曾有过一次灭狗运动,村里所有的狗都被抓捕)...农村孩子上学没有大人接送的习惯,每天或独自一人或和一群小朋友在这条路上奔跑着慢慢长大这条悠长的山路常常入梦,承载了我的悠悠乡愁。

当年桃李也芳菲

    上世纪八十年代,晋西北黄土高原的民居大部分是窑洞和土坯,用青砖盖成的房子在农村中彰显着一种大气和奢华,单寨中学当年自然是当的这份奢华,也成为单寨村时至今日仍让很多人念念不忘的精神家园校园主体三长排砖砌的房子组成教室稍微有点复古的起脊屋顶师生宿舍、操场、家属院几个功能区连接为一体使这里成为村里相对独立的区域,承担附近个乡镇孩子的中学教育,每个年级有两个并行班,最多时候全校有接近300名在校学生,在农村学校,如此规模已然不小了。

    那个年代,最常见的交通工具就是骡马拉的农用小平车,每到假期开学,周围村子里父母赶着牲口,车里拉着孩子一学期要吃的口粮,更是拉着一个家庭或一个村子的希望,送到这所十里八乡唯一的重点中学,校园里挤满成了农用平车的停车场。家长们忙着办理相关过秤、交粮等手续,同学们早就回到宿舍,叽叽喳喳聚在一起分享各家的特色食品了。宿舍是大土炕,烧地下的碳炉子供暖,既暖炕又能暖房间,一个宿舍住10来个孩子,炕上的铺紧挨着,枕头边就放着各种干粮,农村孩子的干粮有炒面子、红腌菜、干馍片,品种有限,但对生长发育的初中生来说都是美食。

    校园周围农田环绕田里零星分布着山桃树、杏树、沙果树,春天来临的时候,黄土裸露的梯田里,稀稀落落的果树风霜严寒,在黄土高原的漫天黄中,竟也相继绽放,点缀着农村中学的勃勃生机。

往事凭何说——追忆河曲县单寨村

    我上学早,一直是班里年龄最小,当然也是最不懂事、最难管的学生之一,我把教过我的老师们总结三种类型拳脚相加循循善诱软硬兼施三种类型,老师们的性格和教学方式各异但显然都是想把粗糙的石块磨砺成有用的砖瓦。时至今日,老师们的言行举止仍能在脑海中记起。比如,教语文的程混海老师属于循循善诱类型的老师,记得初中有篇课文,好像是创业史里节选的大致内容是到了农忙的时候,村里的干部带领群众大干,忙的不可开交,没时间吃饭休息的故事讲完课后老师让写读后感没想好写什么,可能还有点想捣乱的意思,写作业的时候就故意引用了淝水之战的故事我的问题是:面对强敌兵临城下东晋的总指挥谢安悠闲自在的和部下下棋,丝毫不紧张现在不就是秋收吗,这么好的干部,为什么那么着急作业交上去的时候,就等老师怎么收拾我了,不出所料程老师把我叫到了办公室,出乎意料的是老师居然没有打骂我,感觉好像还委婉的表扬了我一下爱思考,这可能是上初中时唯一一次得到老师的表扬,那种意外一直记到现在。

    英语刘君老师家是县城的,县城的人和村里人到底不同,刘老师谈吐举止很洋气教书方法也有一套,那时给我们教英语就注意使用录音机,给大家录音后纠正发音,还练听力,现在回看他的方法在当时已经是很先进的教学理念了记忆最深刻的是我因为没掌握规律,一写Twelfth就错写成Thelveth最后一次写错后,刘老师不让回家把我留在教室工整100他同意了才能出去玩。听着同学们在外边玩,我极度愤怒又不敢抗拒,怕老师告诉家长,只能含着泪边写边对老师的教育方法忿忿不平!当然,多年后我再想起当时的英语老师来,心中全是感激之情,老师的软硬兼施,让我的日后受益匪浅。

    还有教数学的樊占云老师,学校最年轻的胡保霖老师等等,这些老师们的教学手段用现在的目光来评价或许算不上科学,但他们都是在自己最好的年龄,付出了青春年华帮助农村孩子们走出大山在老师们的精心培育下,来自小山村的孩子们一如校园周围的桃杏树,在季节来临的时候,也能如期绽放,桃李芳菲! 

高原春晚秋风早

   黄土高原的春天姗姗来迟,每年过了清明节,妈妈才让我们换掉穿了一个冬天的棉衣棉裤,而秋风也是凌厉的,一过中秋节,夹带着雨的风一场比一场冷,霜降迅速来临,孩子们穿的衣服越来越厚,学校周围的农田经历了短暂的绿色之后,再次变成黄色。

   几度春秋转换,周围有的乡镇也有了自己的中学了,单寨中学的地位好像也在悄然变化着,我们这茬在单寨中学居住的孩子们也都慢慢长大了邻居家的哥哥姐姐们有的去县城工作了,有的去念高中了,都让我羡慕不已,盼望着哪天父母也能调动工作,我也能去县城去念书初三那年,爸爸妈妈终于宣布要搬家,至今仍能想起坐车离开村子时那种激动的心情,谁知从此一别,再也没能回去过,从小长大的单寨村和生活过的中学校园竟成梦中幻境

   直到微信已经逐渐成为人们生活中的日常,有同学们把我拉到了他们建的同学群里,群里有人发来了村子和学校的照片。残破不堪的校园让我蓦然一惊,不过才30来年,曾经奢华大气的青砖瓦房已是断壁残垣,依稀可辨的黑板上甚至还留有老师们的字迹,不忍看又反复看,试图寻找自己当年的教室,寻找我们一家曾生活过的那间房子。听同学们介绍,中学已经停办多年,当年的校舍房屋都被当地村民占用了,很多教室因为年久失修,无人照看,均已慢慢坍塌,曾是方圆40里内的教育中心早不复存在。仔细看照片,似乎还能看到几颗树,不知当年曾为我提供荫凉的那颗大树是否已被砍伐当柴火烧了。

    学校大门前那个土坡是连接学校和村子的一条重要通路,记得上小学的时候,冬天放学晚了,正好村里有家人娶媳妇办喜事,我们几个同学去看热闹,直到人家给看热闹的人群散完糖,大家都分了几块水果糖才美滋滋的准备回去。不巧的是天已经开始下雪了,越下越大,回家的路还很远,几个小孩走的有点害怕了,试图用唱歌驱散夜色带来的恐惧,开始唱从“小喇叭”广播里学的儿歌:“小喜鹊,叫喳喳,解放军叔叔到我家,叔叔叔叔请坐下,听我说句悄悄话,背长枪、骑大马,呱哒哒、呱哒哒”一遍一遍重复,终于到了中学大门口了。此时父亲正在大门口焦急的张望,听到歌声,大声喊我,然后揪住我说怎么这么晚回来,边说边顺理成章在我屁股上踢了两脚,同学们也都吓的做鸟兽散,悄悄的跑回家了。他们的父母打没打他们我不知道,可父亲踢了我两脚大家都知道了,那段时间同学们揶揄我,见面就边喊我边唱:“呱哒哒、呱哒哒咚咚两脚”。

   其实父亲的性格非常温和,虽然我是家里最淘气的孩子,但极少受到体罚,这是我记住的唯一一次。冬天穿着厚厚的棉裤,踢上去也没感觉疼,可威慑力让我一直记忆犹新。后来父亲说单寨村的那条路是当时县里重要的交通大路之一,经常有大车出没,我放学那么晚不回来,他早已坐立不安了,就是想让我长记性。多年来我记住的却是他干净利落的踢屁股动作,现在看着老爸步履蹒跚,走路还需要拐杖,不禁鼻子发酸,岁月竟如山村早起的秋风一般如此匆匆。

   黄土高原的秋风吹黄了一茬又一茬的绿色,也为农村人吹熟了庄稼,吹来了收获,四季轮回之中,房屋坍塌、人也老去,或许,这便是自然规律吧,王羲之在兰亭集序所言“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单寨中学在我们这代人的俯仰之间,竟至如此,虽有喟叹,却也充满期冀,期盼曾经在这个学校保留的那份纯真和美好,那份执着和吃苦耐劳的精神能随着学校培养的学生们走向世界各地,期盼老校长也是我的老父亲和他的同事们曾经的呕心沥血没有随校舍的坍塌而泯灭,薪尽火传、地久天长,惟其如此,学校的任务也就算大体完成了。 

    在记忆中,单寨村的天空是清澈的,一立秋就有天高云淡的感觉,又值皓月当空之时,当年一起长大的伙伴们、一起求学的同学们不知是否还能回忆起自己的母校和童年,月是故乡圆,故乡的圆月可还记的这曾经的繁荣?山围故园周遭在,风吹残壁寂寞还;梁头东边旧时月,夜深可过女墙来?

染尽青丝犹盼归

    父母的家庭教育严厉的,他们相互配合默契,在日常生活中不需要打骂也足以约束我们兄妹三人。我最害怕的是母亲,妈妈只需要一皱眉就足以让我乖乖站着了。但是这种严厉家教带来个大问题是我在父母面前乖的像绵羊,一旦离开他们的视线,就天不怕地不怕了。农村孩子爱耍水,夏天来了总想偷偷的去沟里玩,因为没什么防护措施,又都是旱鸭子,周围村子里经常有溺水的儿童。一到夏天,防我去沟里耍水就成了妈妈最警惕的事儿,记得有一年,我8-9岁的时候,和几个小伙伴偷偷去村子附近的沙洼沟耍水,当时没表,不知道几点,越玩越高兴,等回去才知道大事不妙,早已过了中午的吃饭时间了。妈妈的疑心顿起,问我去哪了,我情知瞒不住了,嗫嚅着说去沙洼沟洗了一下澡,妈妈说:来,我看看洗干净了吗,然后,让我站在门前的太阳下把背心脱下来,脸色一沉,不让我动要罚站了,让我好好想想今天干错什么了,说完扭头就走了。我站在太阳下也不敢动,想慢慢的挪到门前的大树下,又怕妈妈发现,正踌躇间,哥哥悄悄的过来跟我说:妈妈去她的办公室了,他给我放哨,看着妈妈什么时候回来,让我赶紧悄悄的吃饭去。当时正是又饿又热,听了哥哥的话忙着去把饭吃完,估计妈妈快回来了才又去站在太阳下。等妈妈回来后很认真的道了歉,做了保证再不去耍水了,这件事才算过去。现在我怀疑当时是不是妈妈和哥哥配合既想给我个教训,又怕把我饿坏了,让我把饭吃了,不然哥哥怎么敢破坏妈妈的命令?当然,仅是怀疑,始终也未证实。

   大学毕业后,感觉自己见世面了,和姐姐哥哥们回忆小时候的事情,经常质疑父母亲的教育方法和我们生活过得农村的各种不足,妈妈说她们这代人遭逢特殊年代,念书不多,等你们自己将来有孩子,好好按照你们说的好方法教育吧。

    可是,我们的方法真的好吗?走出了大山,接受了大学或研究生教育的人就比上一代更会教育孩子吗?从小奔波在各种辅导班、去过很多地方旅游的孩子就一定比山沟沟里长大的孩子们眼界开阔吗?这个问题太复杂,也许只能由专家们回答了。

   阔别家乡已30余年,当年的少年也已年过半百,青丝染尽,然而,幼年时生活过的村庄,奔跑过的羊肠小道、沟沟岔岔,虽时时在记忆中浮现,凭何说起却也颇费踌躇。八十年代的故乡已再难回去了,唯愿记忆长存,往事,未必如烟。聊记数笔献给单寨村,那个幼年曾经生活过的小村庄。

    春华秋草事悠悠素发多情却满头黄沙自随黄河去远山空对远人愁

中元节,回阳漫梁看姥娘姥爷

童年故事(2)阳漫梁那片乐土

一场修行一台戏

奶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