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州刺史陈公墓志铭
清*王权
咸丰十年冬十二月壬申,知高台县事陈公卒于署。邑之秀士、耆民、耕夫、织女,下逮孤寡废疾,皆走哭相吊曰:”吾侪将若之何?”明年三月既望,公之孤璠扶柩归葬于咸宁县北先莹之次,先期具行状以公遗命来请铭。
谨按状:公讳曾望,字磻溪,陕西咸宁县人。世家县北赵村。曾祖□□,祖□□,皆潜德不仕。父□□,号銮暄,积学有声,既屡试见屈,遂壹意教公,公贵后,诰赠奉直大夫,赠先妣白氏宜人。公躯干丰硕,犀额圩顶,嶷然威重。及接人则温温乐易,与为无町畦,延纳下辈,气煦貌恭,既贵不改其初。少时就学,务穷经史,究政术,尤好历代循吏传,曰:”此先得我心。”道光丁酉举于乡,咸丰癸丑大挑一等,分发甘肃试用知县,历署徽县、合水,真除宁远,擢署阶州直隶州,调任高台,凡莅五州县。俗之悍驯、事之繁简不一,而公一以廉正自将,为民导利锄蠹,汲汲如趋嗜欲。尤不喜刑威操切,专务以德动民,优柔导引,曲贷兼容,是以身去而人怀之不已,相与砻板泐文,揭之讼厅,历五任皆然。
徽县地介秦蜀,俗僄犷,宦甘者皆指为畏途。公至,戢盗绥良,深结其心。民间转相戒:”仁人不可侮也!”自是言信禁遵,约束反易于他县。其宰宁远也,值岁旱,公为屏荤酒月余,夜五鼓即步祷群庙,蹑麻屉,登南山巅,手㪺潭中水,水出而雨集,岁以大穰。公曰:”民幸不饥,可以教矣。”旌善良,兴学校,暇日采古今格言,亲为士民讲说,身所不能,至謄写贴壁。寻以劝输劳入荐,诏加知州衔。会阶州民人积怨相劫杀,至纠众据险,挟兵抗官吏。上官皆曰:”非陈某不可往治。”遂擢署州事。公至,则倾俸钱购间谍,逾险探穴,躬擒其魁并党与数人,州境肃然。其调高台也,前任适以折粮激变,民数千人拥署,攫健役,剔其目。公为开示恩信,赏其先输者,不笞一人而赋集。邑多沙田,恒苦旱。公教之中田穿井,为辘轳出水。遣人赴陕西取工匠器式,传示乡曲。春日循行境内,劝民种桑,刻蚕桑书散给焉。河西土音重浊,士不娴诗赋,公为特设课程,纳之风雅。前后居官七载,措置之大者如是,其细可概也。
疾革,遍召幕友、家人以下与诀,各慰勉之,神色不少变,且曰:”金甲者数辈迎我,伏地请久矣。”言已,呼取朝服,起行数武,左右挽之,还,就坐,坐定而瞑。呜呼异矣!
史载柳宗元治柳州,卒后为罗池神,公岂其伦耶?然公之遗泽在人民,既尸而祝之,詎假神怪传哉?彼巧宦脧民者,要其归视公何如也?
公生于嘉庆六年三月朔,享年六十。娶白氏,继娶翟氏,皆无子;最后纳李宜人,生璠,敦笃早慧,能读父书,公殁时甫九岁。家无半亩之田,箧无余金,知交闻之,咸为流涕。权既感生平知交之厚,又悲其廉而终穷,且所施未遂也,则泣为之铭曰:
或鸷而专,搏击以为贤。
或饕而巧,蓄酖以为宝。
猗我陈公,闿泽庞洪。
耻洸洸而猛,耻逐逐而丰。
卒丰其民,以瘠厥躬。
有子克肖,余庆攸锺。
於戏,此循吏陈使君之宫,苟无侵其圹与封!
注释与解析
《阶州刺史陈公墓志铭》是清代学者王权为陈曾望所作的墓志铭,通过详实记述陈公生平事迹,塑造了一位清廉爱民、政绩卓著的循吏形象。
一、文本结构与内容概览
1. 卒葬与请铭
开篇以倒叙手法,记咸丰十年陈公卒于高台县任上,次年归葬咸宁,其子陈璠遵父亲遗命请作者写墓铭。此处通过百姓”走哭相吊”的群像,侧面烘托陈公深得民心。
2. 家世与生平
陈曾望家世:陕西咸宁人,曾祖至父三代”潜德不仕”,父亲陈銮暄因屡试不第转而专注教子,陈公显贵后获赠奉直大夫。
形貌与性格:”躯干丰硕,犀额圩顶”显威严,然接人”温温乐易”,贵而不骄,体现内外兼修的儒者风范。
3. 仕途与政绩
历任甘肃徽县、合水、宁远、阶州、高台五地,每任皆以”廉正自将”为核心,具体事迹包括:
徽县:戢盗绥良,以信义服人,使”言信禁遵”。
宁远:旱灾中斋戒祷雨(”夜五鼓步祷群庙””手㪺潭水”),灾后兴教化,”旌善良,兴学校”。
阶州:平定民变,”倾俸钱购间谍””躬擒其魁”,展现果敢与谋略。
高台:化解折粮激变(”不笞一人而赋集”),推广农桑(”穿井辘轳””劝种桑蚕”),改良文风(”设课程纳风雅”)。
4. 卒葬与铭赞
临终”神色不少变”,言”金甲者迎我”,增添神秘色彩;对比柳宗元”罗池神”典故,强调其遗泽在民,无需神化。末段铭文以对比手法(”鸷而专”与”饕而巧”反衬陈公”闿泽庞洪”),赞其”卒丰其民,以瘠厥躬”的奉献精神。
二、核心人物形象分析
陈曾望是典型的清代循吏代表,其形象具有多重典型性:
1. 清廉自守:
家无余财,”箧无余金”,死后需知交资助,凸显”贫而乐道”的士大夫品格。
2. 爱民如子:
无论是斋戒祷雨、兴办学校,还是化解民变、推广农桑,皆以民生为本,”汲汲如趋嗜欲”体现急民所急的担当。
3. 德政智慧: 
三、历史背景与文本价值
1. 清代西北治理的缩影:
陈公历仕甘肃五地,其治下涉及民族杂居(徽县”秦蜀僄犷”)、边地稳定(阶州民变)、农业开发(高台沙田穿井)等议题,反映清代西北治理的复杂性与挑战。
2. 循吏文化的传承:
文本通过具体事迹呼应《汉书·循吏传》传统,强调”以德化民”的儒家理想,批判”巧宦脧民”的腐败风气,具有鲜明的道德教化意图。
3. 文学与史学的融合:
铭文四言韵语与散体传记结合,既具史笔的客观性(详载任所、年份、事迹),又含文学的感染力(如祷雨细节、临终场景),体现碑传文的典型特征。
四、思考与启示
文章的核心是塑造陈曾望这一清廉、勤政、爱民的“循吏”形象,并通过其生平事迹传递对理想官员品格的推崇。作者王权(清代学者、官员)以“铭”为体,意在通过陈公的事迹树立典范,强调官员应“以廉正自将”“专务以德动民”,而非依赖严刑峻法或贪酷手段。
1. 官员评价的民心向背:
百姓”砻板泐文,揭之讼厅,历五任皆然”的自发纪念,比官方旌表更具说服力,揭示”政声人去后”的历史评判标准。
2. 清廉与效能的平衡:
陈曾望清贫却政绩斐然,证明清廉与有为并非对立,为当代官员提供历史镜鉴。作者反复强调陈公的“廉正”与“爱民”: 经济上终身清贫,“家无半亩之田,箧无余金”,却将俸禄用于民生(如高台穿井、购间谍平乱); 施政上拒绝“刑威操切”,主张“优柔导引,曲贷兼容”,甚至通过祈雨、兴学、推广蚕桑等具体举措“为民导利”; 效果上五任之地皆“身去而人怀之不已”,百姓“砻板泐文,揭之讼厅”,自发立碑颂德。
这种褒扬背后,暗含对晚清官场贪腐、吏治败坏的批判——作者以陈公的“瘠躬丰民”对比“巧宦脧民者”(巧于钻营、剥削百姓的官员),凸显理想与现实的差距。
(2)对“德政”高于“神异”的理性认知
陈公临终有“金甲者迎我”的异象,作者虽记述此事,却明确否定神怪色彩,强调“公之遗泽在人民,既尸而祝之,詎假神怪传哉?”这一态度体现了儒家“不语怪力乱神”的理性精神——官员的价值在于现实的惠民之举,而非虚幻的“神佑”传说。
3. 地方治理的本土化智慧:
陈曾望在地方治理中采取因地制宜、教化优先的治理哲学,对现代基层治理仍有启发。陈公在不同任上的民生举措:宁远旱灾时“屏荤酒月余,夜五鼓步祷”,高台沙田教民穿井、引陕西工匠,河西设诗赋课程改良风俗……这些细节背后,是作者对百姓生存状态的关注,以及对“仁政”(通过教化与实事改善民生)的坚守。儒家“民为邦本”的思想贯穿全文,陈公的形象正是这一思想的具象化。
五、文章艺术特点解析
(1)叙事:以“实录”为基础,细节生动,层次分明
时间线清晰:从陈公卒于高台任上,到归葬咸宁,再通过“谨按状”展开生平,按时间顺序叙述其历官五州县的政绩,逻辑严密。
细节鲜活:如宁远祈雨“蹑麻屉,登南山巅,手㪺潭中水”,高台化解民变“赏其先输者,不笞一人而赋集”,阶州平乱“倾俸钱购间谍,躬擒其魁”,这些具体场景让陈公的形象跃然纸上,增强了文章的真实性和感染力。
对比衬托:通过百姓的反应(“走哭相吊”“砻板泐文”)、前任官员的失败(折粮激变)与陈公的成功对比,突出其施政能力与人格魅力。
(2)写人:形神兼备,突出性格与品格的多维刻画
外貌与气质:“躯干丰硕,犀额圩顶,嶷然威重。及接人则温温乐易,与为无町畦”,外貌威严却待人温和,体现“内刚外柔”的君子之风。
性格与施政风格:“不喜刑威操切,专务以德动民”“延纳下辈,气煦貌恭,既贵不改其初”,通过其处理政务的方式(如优柔导引、曲贷兼容)和待人接物的态度,刻画其宽厚仁慈、坚守初心的品格。
临终细节:“遍召幕友、家人以下与诀,各慰勉之,神色不少变”,临终从容,进一步强化其君子形象。
(3)语言:简练庄重,兼具叙事性与抒情性
叙事语言:简洁明了,如“历署徽县、合水,真除宁远,擢署阶州直隶州,调任高台,凡莅五州县”,用简短句式概括历官经历,清晰高效。
议论语言:庄重有力,如“或鸷而专,搏击以为贤。或饕而巧,蓄酖以为宝。猗我陈公,闿泽庞洪”,通过对比批判贪酷官员,褒扬陈公的宽厚仁德,富有感染力。
抒情语言:情感真挚,如“家无半亩之田,箧无余金,知交闻之,咸为流涕”“呜呼异矣!”等,直接抒发对陈公清贫一生的悲慨与对其德行的敬仰。
(4)结构:严谨完整,首尾呼应,主旨鲜明
开篇:以陈公卒于任上、百姓哭吊的场景切入,奠定全文的情感基调(悲慨与敬仰);
中间:通过“谨按状”展开生平,分述历官政绩,层层递进;
结尾:以临终异象、家贫子幼的遗憾收束,再以铭文升华主旨(“卒丰其民,以瘠厥躬”),形成“叙事—议论—抒情”的完整结构。
(5)文化内涵:儒家思想的深度渗透
循吏传统:陈公的形象契合《汉书·循吏传》中“奉法循理”“以德化民”的理想官员标准,体现了儒家“仁政”“德治”的政治理想。
君子人格:其“温温乐易”“耻逐逐而丰”的品格,符合儒家对“君子”的要求(温和谦逊、重义轻利);
民生关怀:从祈雨到兴学,从穿井到推广蚕桑,均围绕百姓生计展开,践行了儒家“富之教之”的治国理念。
王权的《阶州刺史陈公墓志铭》以“褒扬清廉循吏”为核心思想,通过详实的叙事、生动的写人、庄重的语言和严谨的结构,塑造了一位“廉正爱民、德政惠民”的官员典范,这篇文章不仅是对陈曾望个人的盖棺定论,更是通过个体生命史折射清代中后期地方治理的生态,文章既是对陈公个人的纪念,也是对清代理想官员品格的呼唤,更蕴含着深厚的儒家文化精神,在晚清官场腐败的背景下具有强烈的现实批判意义与历史价值。陈公”卒丰其民,以瘠厥躬”的一生,既是儒家士大夫”仁以为己任”的生动实践,也为后世留下了”循吏精神”的宝贵遗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