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阳镇党政办公室的空调实在不争气,外机“嗡嗡”作响,活像只累垮了的老蝉。都已是八月中旬的深夜,热气裹着湿气,把整间办公室缠得密不透风,俨然一个闷热的蒸笼。办公室的魏主任正佝偻着背,脊梁骨在洗得发白的衬衫上顶出一道弯,瞧着就像老树上拧了劲的枝丫。
魏主任负责会议文件的统筹。他左手按着一沓厚厚的会议文件样稿,右手捏着一支黑色的签字笔,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金丝眼镜滑到鼻尖,镜片蒙着层雾气,每隔几分钟,他就得腾出右手,用餐巾纸在镜片上擦拭几下。
“魏主任,贾镇长的《政府工作报告》我检查完了,请你再审核一遍。”刘文书的声音清亮,眼底的血丝却没藏住。她从省城大学研究生毕业,考调到镇上当文书才两三个月,日常就是打打文件、接接电话、收发资料,偶尔帮着整理会议记录。这会儿她正盯着电脑屏幕,睫毛上还沾着点打印机飘起的纸屑,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敲出的“哒哒”声倒像是给这寂静的深夜打了节拍。
打印机就在刘文书办公桌旁,一直“咔嗒”“咔嗒”不知疲倦地吞进吐出 A4 纸。刚打出来的文件纸还带着点余温,油墨的腥气混着魏主任泡的浓茶味在屋里飘。那茶是镇上供销社买的最便宜的散装货,苦得发涩,魏主任却把它泡得很浓,说这样“提神”。
朱红色的木质大茶几上,文件堆成了一座小山。从上周起,魏主任就带着她和另外两个干事连轴转,白天应付日常工作,夜里熬夜改写报告。咖啡浓茶灌了不少,厕所跑了无数趟,眼睛熬得通红。
“小刘,先把《政府工作报告》订好,拿一份放到贾镇长办公桌上,以便他开会前看。”魏主任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他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指缝漏出的白头发在灯光下闪了闪,“天亮前所有文件必须弄完,可不能耽误了人代会的召开。”
刘文书“嗯”了一声,伸手去取打印机吐出的最后几页纸。指尖碰到纸边时,突然打了个激灵——不是冷的,是累的。她瞥了眼墙上的挂钟,时针已指向凌晨三点。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剩空调外机单调的嗡鸣,混着魏主任笔尖划过纸张的轻响。
这一屋子的人,都在跟时间赛跑。
早上八点半,与会代表来到了镇会堂,整个会堂坐得满满当当。主席台上方印有“双阳镇第十一届人民代表大会第三次会议”几个黄字的巨大横幅,被风扇吹得直摇晃。人大主席团杨主席清了清嗓子,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椒盐普通话”宣布会议开始,由贾镇长作《政府工作报告》。
贾镇长起身时,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吱呀”一声,格外刺耳。他穿了件挺括的白衬衫,领口系着宝蓝色领带,领带夹是镀金的,在会场灯光下亮了亮。走到发言席前,他先对着台下的与会者鞠了个90 度的躬,抬起身时,脸上露出春风得意的微笑,眼神扫过全场,最后落在前排几个村镇干部身上。
“各位代表,同志们!”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放大,在会堂里回荡,“下面,我代表镇政府,向大会作政府工作报告,请大家审议!”
扩音器里的声音比平时高了许多,每个字都像砸在地上的石头,带着股不容置疑的硬气。
刘文书坐在会堂的后排,手里捏着报告,看着贾镇长念到关键处,双手会猛地扬起来鼓掌,像是要把空气劈成两半。
“要强化乡村道路修缮,年底前务必全覆盖……”
台下的代表有的低着头看文件,有的在笔记本上写划,有的抬头紧紧望着贾镇长,还不时地面带微笑。刘文书注意到,坐在最前排的水口山村九组组长、人大代表张无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着,眉头拧成了疙瘩。
“加强农田水利建设,着力啃下灌溉硬骨头……”
高庙村的村主任、人大代表马向前“嗤”地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刚好能让旁边几人听见。他穿了件洗得发白的迷彩服,黝黑的脸上刻着几道深纹,这会儿正低头抠着桌角的一块漆皮。
“着力整治人居环境,让家家户户喜见新颜……”
冬莲村的村民、人大代表郑静把报告翻得“哗啦”响。他是五年前从职业技术学院毕业的,贷款十多万搞了个小型养殖场,当选这届人大代表,是村里年轻人一起推选的,说要“让读过书的人去讲讲实话”。这会儿他的手指在报告上划来划去,眉头皱得比张无忌还紧。
“坚定不移地搞好水稻上山,高产稳产……”
念这句话时,贾镇长抬头望了望后面几排的代表,特意加重了语气,然后右手猛地向下一劈,像是在斩钉截铁地发誓。会场里静了几秒,连吊扇转动的“呼呼”声都听得清。刘文书看见马向前的肩膀猛地抖了一下,他抬起头,眼神直勾勾地盯着贾镇长,嘴唇动了几下,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刚才那几秒的安静,像石头扔进湖面时短暂的停顿。可没过一会儿,不知谁先发出一声极轻的嗤笑,接着,更多细碎的笑声从会场各处冒出来,像雨后的蘑菇。有人开始交头接耳,声音不大,却像潮水似的慢慢漫开来。
“又是这些话……”
“听了三年了,路还是那个路……”
“水稻上山?高庙村那石头山,能种出水稻?”
刘文书手里的报告被捏出了褶皱。她想起昨晚魏主任审核报告时,反复念叨的“要有力道”“要显决心”,可这会儿听着“强化”“加强”“着力”“坚定不移”这些词儿,突然觉得这些就像庙会上卖的气球,看着鼓鼓囊囊,一戳就破,连点声响都没有。
下午讨论《政府工作报告》,会堂里的吊扇转得更快了,却吹不散越来越浓的火药味。
张无忌是第一个站起来的。他今年刚满三十,是村里最年轻的村民组长,去年靠着种植荔枝赚了钱,给全组每家每户修了一条混凝土小路,在村里威望不低。这会儿他“嚯”地起身,塑料椅子在地上拖出刺耳的声儿,惊得前排几个老代表回头看他。
“镇长!”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年轻人的执拗,像根细针,一下子扎破了会场的沉闷,“你说的‘强化道路修缮‘,到底归哪个部门管?”
贾镇长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脸上的微笑淡了些:“小张同志,道路修缮是大事,自然是多部门协作……”
“我们不要‘协作‘!”张无忌往前迈了半步,额头上的青筋跳了跳,“我要个准数!是交通局驻镇公路站牵头,还是让各村自己扛?我们村西头那条路,坑洼得能崴断牛腿。去年汛期,李老汉赶牛去镇上卖,牛腿卡在坑里,折腾了半天才弄出来,最后那条牛受到惊吓,差点把人顶到沟里去!”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震得麦克风都嗡嗡响:“三年前就听‘着力解决‘的话,结果我问项目办,说归村里;问村里,说等镇上拨款;问镇财政所,说要等县里指标——这‘谁‘都没个准数,路啥时候能平?总不能让我们扛着锄头自己填坑吧?”
会场里静了几秒,接着爆发出一阵低低的议论。有人对着张无忌点头,有人掏出烟想点,又想起会场不让抽烟,只好把烟卷在指间掐灭。

马向前“腾”地站起来时,椅子差点被带翻。他大步走到会场中间,迷彩服的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黝黑结实的胳膊,上面还留着几道被树枝划破的疤。
“贾镇长,我也想问个事。”他的声音像打雷,震得人耳朵嗡嗡响,“你说要‘坚定不移搞水稻上山‘,我想知道,这话是拍脑袋说的,还是实地看过的?”
贾镇长的脸沉了沉:“马主任,水稻上山是上级部署的重要工作,是经过科学论证的……”
“科学论证?”马向前冷笑一声,指着窗外,“你到高庙村看看去!全是喀斯特地貌,石头比土多,一场雨下来,坡上的土能被冲下去半尺!前几年响应‘退林还耕‘政策,我们把山上的树砍了种玉米,结果呢?水土流失更厉害,去年汛期,三个村民组的田土被冲毁了,几乎是颗粒无收!”
他往前凑了两步,几乎要走到贾镇长面前:“你说要种水稻?那得有水吧?我们村的水井,到了旱季能见底;灌溉渠修了三次,每次都被山洪冲垮——这些情况,你的‘科学论证‘里写了吗?”
会场里的议论声更大了。有人开始拍桌子,有人对着主席台喊“说得对”,连杨主席敲话筒维持秩序,都被淹没在声浪里。
郑静是在议论声稍稍停歇时开口的。他站起身,手里举着那份《政府工作报告》,手指在纸上点了点,声音带着点年轻人的青涩,却异常清晰:“同志们,我看了半天报告,发现有个问题。”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这洋洋洒洒两万多字的报告,竟然没有一句话有‘主语‘。”
此话一出,会场瞬间安静下来。连马向前都停下了脚步,扭头看向这个年轻代表。
“什么是主语,就是谁来干。”郑静的手指在“强化”“加强”“着力”这几个词上划过,“修缮道路,谁来修缮?建设水利,谁来建设?整治环境,谁来整治?报告里没说。没有具体的办事机构,没有具体的负责人,这些话,不就是假话、大话、空话、套话吗?这些年,难道我们还听少了吗?”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陡然提高声音:“我们养羊的都知道,哪只羊该喂料,哪只羊该接种疫苗,都得心里有个数。政府办事,难道不该这样吗?”
刘文书坐在后排,突然想起昨晚校对报告时,魏主任自言自语“不知道明天的掌声如何?”那句话。当时她没懂什么意思,这会儿听着郑静的话,突然觉得后脊背发凉——那些被反复斟酌的词句,那些被强调的“力度”,原来都是没有根的浮萍。
这时,贾镇长脸上的从容像被戳破了的气球,“唰”地瘪了下去。他捏着报告的手指关节泛白,纸页被捏出几道深深的褶皱,发出细微的脆响。喉结上下滚了几滚,像是有话堵在喉咙里,半天才挤出一句:
“你们这些同志,怎么揪着字眼不放?”他的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慌乱“这些事,自然是大家齐抓共管,难道还要我把每个部门、每个单位、每个人的名字念出来?”
“我们不要念名字,要个实在话!”永兴村的支部书记张小雅往前迈了几步,她穿着件碎花衬衫,头发在脑后挽成个利落的髻,声音清亮得像山间流水,“修路要水泥、砂石料,得有采购的人;要施工队,得有对接的人;要验收,得有负责的人——这些都得有个‘主儿‘!总不能让老百姓望着‘强化”着力‘这几个词儿,自己扛锄头去填坑吧?”
这话像块石头投进滚水里,瞬间激起了千层浪。
“张书记说得对!”
“光说不练,顶个屁用!”
“连‘谁‘来干都没谱,这报告不就是白纸上画饼?”
议论声越来越大,像涨潮的江水,漫过会场的每个角落。有人把手里的报告往桌上一拍,震得茶杯都跳了跳;有人干脆起身往门外走,嘴里还嘟囔着“浪费时间”;坐在后排的几个老代表,对着墙上“求真务实”的标语直摇头,那四个字是用红漆刷的,这会儿看着却像褪色的旧年画。
贾镇长的脸涨成了酱紫色,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手里的报告被捏成了团,边角都起了毛。他张了张嘴,想大吼几句,压一压代表质疑的声浪,可话音刚到喉咙口,就被淹没在议论声里。只能反复念叨:“大家……大家一起干……”“你们去想一想、看一看,有哪个政府工作报告有‘主语‘?……”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像掉进水里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恰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是县里的座机号码。贾镇长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对着话筒“喂”了几声,然后清了清嗓子,对着会场大声说:“各位,县里有急事找我,我先去处理,马上回来。”
说罢,不等众人反应,贾镇长转身就往门外走,脚步快得像有人在后面追。走到门口时,还差点被门槛绊倒。他站稳后,急忙转头面向会堂,呼吁大家“认真理会文件精神”“活学活用”。
贾镇长走后,会堂里安静了几秒,接着爆发出更响的议论声。有人把报告撕得粉碎,往空中一抛,纸片像雪片似的落下来,飘到“求真务实””的标语上;有人掏出烟点燃,烟雾在吊扇的风里打着旋;还有人趴在桌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在叹气。
杨主席敲了半天话筒,见没人理会,只好宣布散会。
代表们往外走时,脚步都有些沉。有人踩着满地的纸屑,发出“沙沙”的声响;有人抬头看了眼窗外,午后的太阳正烈,把政府大院里的梧桐树晒得蔫蔫的;还有人回头望了眼主席台,那里空荡荡的,只剩下贾镇长没带走的茶杯,里面的茶水早就凉透了。
刘文书收拾文件时,发现魏主任留在桌角的签字笔在报告上圈出了密密麻麻的批注,最后一页空白处写着半句话:“事要有人做,责必有人担。”墨迹洇开了一小片,像是被什么东西打湿过。她想起凌晨改稿时,魏主任望着窗外说的那句“字写得再硬,落不了地也是软的”,此刻终于懂了话里的重量。
走廊里的时钟敲了五下,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地上投下长短不一的影子,像一道道没填完的空白。
作者简介
王光荣,男,60岁,四川华蓥人。
《阆苑明月清风》编委成员
顾 问:米青青
主 编:明月松
编 辑:雨 燕
校 稿:十姓子
期 数:第516期
篇 数:第1412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