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品欣赏

第【001409】期

万里茶道起点茶市繁华印记

彭丽红

万里茶道跨越亚欧大陆,从中国南方产茶区连通中原腹地,穿过蒙古内外草原,跨越西伯利亚,从恰克图抵达莫斯科、圣波得堡,延伸至欧洲,见证了不同地域之间经济、文化的交融与碰撞。

(张栋华 摄)

武夷山凭借茶叶独特的工艺、卓越的品质以及资源优势,成为1.3万里茶道的源头,下梅、星村、赤石、南门街兴起繁华一时的茶市,在不同历史时期扮演过重要角色。除了依托武夷山腹地茶资源优势,形成产区茶叶集散地,还设庄精选茶叶、加工精制茶叶、装箱仓储茶叶,构筑万里茶道武夷山段“集散 —加工— 转运”链条。历史远去,留下了珍贵物质与非物质文化遗存遗迹,以武夷山下梅当溪和星村天上宫最为令人震撼。

(郑友裕 摄)

下梅:人工当溪

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中俄双方签订《尼布楚条约》,其第五条明确规定“嗣后往来行旅,如有路票(护照)听其交易”,客观上为中俄贸易发展扫清了障碍,也为晋商北上开拓茶路埋下伏笔。晋商常氏家族的常万达敏锐嗅到商机,后续率队进入恰克图布局;至乾隆二十年(1755),清政府限制俄商赴京贸易,将中俄贸易统归恰克图一处,此地一时成为我国对外贸易的“陆上码头”。

为实现“茶叶收购、加工、贩运一条龙”,常氏来到武夷山,在此购置茶山、开设茶坊,仅下梅村的茶庄便雇有当地工匠上千人。史料记载,鼎盛时期,常家茶坊的青砖黛瓦沿下梅当溪绵延半里,坊内杀青锅的柴火昼夜不熄,茶工们分班轮作,将散茶精制为红茶、砖茶——红茶需经萎凋、揉捻、发酵、烘干等工序,砖茶则要将茶叶蒸软后压入模具,待成型后晾晒。这些精制后的茶叶,或装入竹篓,或封入木箱,整齐堆放在当溪畔的茶库中,茶库的木门上,常家“大德玉”的朱红字号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每日午后,当溪“筏如织梭,船若连舸”,茶工们肩扛茶箱,踩着埠头的石阶将茶叶搬上竹筏,每艘竹筏可载茶三百余斤,数十艘竹筏首尾相接,沿当溪驶出村外,汇入梅溪后再转往河口镇(今江西铅山县),开启万里茶路第一段的航程。

而常家与下梅邹家的合作,更是成就了一段商业佳话:常万达兄长常万玘南下寻源,在河口镇客栈偶遇邹茂章,二人商定以“景隆号”为平台合作——邹家发挥产地优势,负责茶叶种植、收购、加工、生产与包装,常家则凭借雄厚实力与贸易网络,包揽水陆运输与海外远销。每年春茶季,常家会到下梅景隆号采办茶叶,带来蒙俄销售情报,按往年茶票订单验货运输,同时预付定金选定次年新茶,形成稳定产销闭环。

在双方紧密合作下,下梅邹氏每年获利百余万两银子,建起七十余座豪宅。

然而,邹家最大的壮举,是牵头联合下梅各大户茶商,共同改造当溪——当溪原为一条狭窄小溪,据地方志记载,宋代江、张二姓曾疏浚当溪,明代周、王等四姓加固水道。清《崇安县志》及邹氏族谱均提及邹氏改造当溪的过程,其中《邹氏家祠碑记》更详录了改造资金来源与工程规模。当溪改造使形成的人工溪流成为真正的“黄金水道”。

这条由下梅茶商耗巨资开凿形成之后规模的当溪,虽全长不足半里,却是“一渠通筏楫,两岸聚繁华”的盛景。据《梅溪蒋氏宗谱》《重修当溪记》记载,当溪开凿后,茶商们“沿溪筑堤,堤上构廊,廊下设椅,供人憩息”,因其“形似美人垂首,坐之舒适”,被称为“美人靠”。而当溪的凿宽彻底解决了“梅溪至茶坊陆路迂回,肩挑费力”的难题——这条人工溪流穿村而过直抵梅溪,将村内数十家茶坊、栈房、码头串联成线,让竹筏、木船可直接驶入茶坊门前。当溪两岸茶季热闹非凡:茶农肩挑手提茶青涌向茶坊的喧哗声、茶坊的伙计吆喝声、木质算筹与算盘的噼啪声、溪中撑篙人的号子和木船的橹声,此起彼伏,交织一片。

当溪形成了“制茶+仓储+运输”立体配套功能,茶商设立起茶坊、茶行、茶库,为采摘、收购、精制、存储茶叶提供了保证。晋商在下梅收购、制作的茶叶有了品质保证,而茶叶库存还配备了防潮、通风设施,同时,溪畔码头还形成了专业的船帮组织,为水陆运行、减少运输消耗等提供精细化处理。

万里茶道起点茶市繁华印记

当溪两岸商贸与市井的繁华,让下梅赢得了“小上海”“夜香港”的美誉。清代《梅溪蒋氏宗谱》曾描绘当溪夜景:“入夜则灯烛通明,茶肆酒楼鳞次栉比,觥筹交错之声达于四野。”美人靠上坐满了来自四方的商贾——晋商掌柜们身着绸缎马褂,手持水烟袋砍价杀价;江西的船帮头领与光着膀子的茶伙计划指比拳;偶尔有洋商人随晋商而来,惊奇地张望青石街、吊脚楼与红灯笼。茶肆里、巷弄间,挤满了各色小贩和穿梭往来的行人,一时“市列珠玑之光,门盈罗绮之富”。

晋商常家商、乔家、王家等的茶叶运输线路全程7000余里,从下梅到恰克图需经水陆转运十余次。据记载,仅常家在下梅的茶庄,每年经当溪运出的茶叶便达数十万斤,若按每驼400斤的运输量计算,这些茶叶需动用骆驼数千峰,足见下梅在茶叶集散中的规模。它连接了南方茶产地与北方驼路,成为晋商“南茶北运”关键节点。数据将下梅的贡献表达么更为直观:雍正六年中国对俄贸易额仅1万余卢布,而到乾隆二十年,常家进入恰克图后,贸易额增至83万卢布,乾隆二十五年更猛增至135万卢布。

嘉庆初年常万达去世后,其子孙继承祖业,常氏对俄贸易的规模进一步扩大,在俄国境内开设数十处分号,茶叶之道延伸至13000多里。而下梅作为起点,始终承担着茶叶集散与加工的重要职能——常家在国内增设的“十大玉”字号中,下梅茶庄仍是核心产地之一;即使到道光二十一年,中俄恰克图贸易额增至1240万卢布,与乾隆初年比80年增加了千余倍。

(朱燕涛 摄)

星村:天上宫

在横跨欧亚、绵延万里的茶道版图上,武夷山市星村镇并非寂寂无名的中转站。星村是被武夷山世界自然与文化“双世遗产”环抱的土地,490平方公里辖区深嵌着武夷山国家公园,这里作为正山小种红茶的发源地,桐木村的古茶树见证着“红茶传奇”的诞生,4.76万亩茶园散发着武夷山水的灵气。星村镇具有得天独厚的水运优势——九曲溪蜿蜒流下,曾经每日上百艘竹筏载着茶叶在水面穿梭构筑了星村商贸辉煌。和下梅一样,星村在水陆万里茶道发挥了重大作用。

明清之际,大布岭、黄花岭上矗立的四座会馆,不仅是商业洽谈的场所,更成为不同地域文化交流融合的平台:江西商帮带来赣地木雕,福建闽西商帮的经商理念,北方商帮拥有草原与中原的贸易市场,不同需求产生共赢,共同书写着星村的商业繁华。为了抱团取暖、互通商情,他们在此建起会馆。因“茶”融为一体。遗憾的是,时光流逝,四座会馆大多已消散在岁月里,今天只留下“天上宫”(汀州会馆)。

这座建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的天上宫,承载着厚重的历史记忆,是汀州客家人耗时十年筑起的“茶路家园”。彼时,汀州商人奔赴星村,投身武夷岩茶产业,借助水路将茶香远播四方。为了祈求航运平安,慰藉浓浓的思乡之情,他们巧妙地将闽西客家的建筑理念与妈祖信仰融合,建成了这座别具一格的会馆。

走进天上宫大殿,妈祖像庄严肃穆。尽管身处内陆山区,却因茶叶贸易,与遥远的海洋紧密相连,成为商人们心中无可替代的“平安灯塔”。飞檐之下,精美的雕花栩栩如生,既镌刻着客家人的坚韧不拔,也深藏着茶商们对生意兴隆的殷切期盼。当我们轻轻抚摸天上宫那斑驳的木柱,仿佛能听见当年商人们在此议事,共叙乡音的热闹场景。

据康熙九年(1670年)《崇安县志》卷一《舆地志》记载:“将村(星村之古称)之细茶,皆民所以为生也”。这短短一句话,道尽了星村茶业与民生的深度绑定——在清代初期,当地百姓的衣食住行、赋税徭役,几乎都依赖于武夷岩茶的种植与售卖。彼时的星村,从山脚到山腰,层层叠叠的茶园沿山势铺开,茶农们清晨带着竹篓上山,傍晚满载茶青而归。

到了清中期,星村茶市的规模与影响力达到顶峰。嘉庆十三年(1808年)《崇安县志》卷十《物产志》中专门提及:“武夷以茶名天下,自宋始,其利尤未薄也。今则利源半归茶市,茶市之盛,星渚(星村之别称)为最”。这段记载不仅追溯了武夷茶的历史渊源,更明确指出星村在当时闽北茶市中的核心地位——相较于崇安县城、下梅等其他集散地,星村凭借紧邻武夷岩茶核心产区的地理优势,以及九曲溪便捷的水运条件,成为各地茶商的首选聚集地。每至清明到谷雨的茶季,星村的街巷便被茶商与茶农挤满:来自江西广信、铅山的茶商,背着装满银两的褡裢,直奔熟悉的茶行洽谈收购;本地茶农则背着沉甸甸的茶青,在茶行门前排起长队,等待伙计称重、定价;甚至有福建邵武、建阳的茶贩,推着独轮车将茶叶运往星村,只为借这里的贸易网络卖出更好的价钱。彼时的星村,茶行的算盘声、商人们的议价声、茶农的吆喝声交织在一起,昼夜不绝,“利源半归茶市”。

    清代曾任崇安县令的刘埥,在其著作《片刻余闲集》中,更以亲历者的视角,细致描绘了星村茶市的产业规模与贸易细节。他在书中写道:“外有本省邵武、江西广信府等处所产之茶,黑色红汤,土名江西乌,皆私售于星村各行”——这表明星村不仅是武夷岩茶的集散地,更吸引了周边省份的茶叶在此中转,形成了跨区域的茶叶贸易网络。“江西乌”这类外地茶叶之所以选择星村,一方面是因为星村茶商信誉良好、资金雄厚,能给出更公道的价格;另一方面则是依托星村的水运优势,茶叶可经九曲溪入闽江,再转往福州、汉口等港口,或经陆路运往江西河口镇,接入万里茶路的主干线。

刘埥还特别提到星村茶行的加工规模:“大的茶行拥有百来个碳焙窟,小的茶庄也有三十几个焙窟”。碳焙窟是清代茶叶精制的关键设施,用于烘干茶叶、去除水分,同时赋予茶叶独特花果香风味。若按此计算,星村全镇的焙窟总数可达数万个,每当茶叶加工旺季,这些焙窟便同时生火,“炭火昼夜不熄,茶烟缭绕如云雾”。焙茶师傅们轮班值守,用长柄铁铲翻动茶叶,确保受热均匀;茶行的伙计则忙着将焙好的茶叶装入竹篓,贴上茶行的字号标签,等待外运。此时的星村,茶香顺着九曲溪的水流飘向远方,连十里之外的船只,都能闻到空气中浓郁的茶香,“未谋星村面,已闻茶中香”。

星村茶市的繁荣还带动了周边产业的发展:为茶行提供竹篓、木箱的手工作坊,在镇外形成了专门的“竹器街”;为茶商提供住宿、餐饮的客栈与酒楼,在码头附近鳞次栉比;甚至有专门为茶商保镖护院的武师,组成临时的护卫队,确保茶银与茶叶运输安全。这种“茶叶贸易为核心,配套产业齐发展”的模式,使星村在清代中期成为闽北最富庶的乡镇之一,也使其成为万里茶道源头。

回望数百年,星村对万里茶道的意义,早已超越“集散地”三个字。它是源头,用顶级茶叶赋予茶道灵魂;是枢纽,用水运与古马道织就贸易网络;是纽带,以会馆群为舞台,让不同地域的文化在此交融共生。

彭丽红,南平市作家协会会员,武夷山市作家协会副秘书长。国家一级评茶师。

制作:刘幽山
责编:彭小斌   彭彩珍

审核:彭小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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