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品读书画,专业人士常常会评论某某的字写得有力、有劲,某某的画用笔有力。有力的用笔是中国书画的基本要求。在书画作品中,到底什么样的线才算是“有力”的?一般书画爱好者如何才能分辨笔线是否“有力”?下面分享一篇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当代著名山水画家童中焘先生多年前所写的辨析“力”的短文,文字凝练、精辟、透彻,希望能够对广大读者理解书画的用笔有所助益。
力的辩证关系
文 | 童中焘
力,指笔力——书画家以“有力”的笔法,写出“有力”的线条。
称“力之美”的,有劲、健、遒等,如说遒劲、劲健、刚健、劲拔、劲利、遒举、遒拔、健拔,等等。无力便是弱、软、浮、轻,说用笔浮滑、疲软、轻靡、困弱,都与乏力有关,不为人们所肯定。
“颜筋柳骨”
力的充盈,有气势,有筋骨,于是书有“奔雷坠石之奇,鸿飞兽骇之资,鸾舞蛇惊之态,绝岸颓峰之势”,于画则“飏天外之游丝,未足方其逸;舞窗间之飞絮,不得比其轻”,又有“笔端金刚杵”“举重若轻”的说法。
用笔之“高古游丝”(潘天寿指墨画 《凝视图》局部)
重与厚,力为条件;欲灵变,力是基础。前人有说“力,谓体也”,可见力在点画中的重要性。
不过,有力的线条以得法、有度为条件。“力”这一个字,一面是讲有力,一面是讲有节制,敛气蓄势,不得使尽。
前人说运笔忌“描”,忌“涂”“抹”。描者无力;涂与抹,是用力不得法,或者使气矜力,用力没有矩度。
称赞好的“笔”,常常用“遒劲”一词。“遒劲”一词,包含了两重意思。《正韵》曰“遒,健也,劲也”,《说文》释“迫也”。用笔之“迫”,可用刘熙载的话作解析:“笔方欲行,如有物以拒之,竭力而与之争。”此所以戒平直。
用笔之“七曲三直”(潘天寿《石榴图》局部)
讲“留”,讲“涩”,讲“韧”,也是同一个道理。米芾所说的“无垂不缩,无往不收”,书家看作“八字真言,无等之咒”,就是说的处处留得住力。
“收”,后人有作“复”字,变成“无往不复”,可说是点金成铁。复,“复也”,“反覆也”,是“回转反复之”。如《易·复》析为“反复其道”;《说文》析为“复,往来也”;《释文》析为“复,反也,还也”。总之,是再一次,而且是着迹的。
运笔之复,是行止而回,回锋在笔迹内,然后提笔,“倒收笔锋”,即回锋;“收”却可复,也可守:笔画到处,戛然而止,紧收疾起,是在迹外。《艺概》说“住笔欲峭拔”,紧收可以得到峭拔的意趣,是出锋而留得住笔的一种。
所以,“无往不复”,运笔只得一途;“无往不收”,兼有二义。“复”在迹内,可以得藏锋的妙处,但偏嗜者笔笔藏锋,按米老的说法,是“只得一笔”,仅仅是一种笔法;“收”是既可藏锋,也可出锋的。
米芾《值雨帖》
钝吟斥姜夔“侧笔出锋”之说为“大谬”,其实也是一种偏见。“侧以取妍”,是论书的说法;作画也常用,最显著的是画山石的斧劈皴法,着意在毫尖,使笔尖利如铓刃,竖画锋在左边,横画锋在上面。侧笔出锋,中锋也可以出锋(如“悬针”),书画俱在可证。关键在“不使直行”,不使旁溢,笔迹到哪里,力到哪里,笔力收得住。执意藏锋,不佳者“作圆笔头如蒸饼”,早为米老鄙笑。
运笔既不令“信笔”,又不欲狂肆:二者都是缺乏控制或节制。不知节制的,在气,是谓“剑拔弩张”;在迹,是为“出筋露骨”。
明季“江夏派”画家,发挥“浙派”的刚劲风格,并且徇于俗好,变本加厉,猛气横发,以致不能运转收敛,被诮为粗莽颓放。即使名家如石涛,也常纵恣其笔力,后来黄宾虹批评他太放纵,“率易过甚”,“开江湖习气”。
用笔之“万岁枯藤”(黄宾虹《山水》局部)
“江湖”一词,使人想到古时的义侠,为老百姓出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为人们赞许。但“江湖”并不等同于侠义。“江湖”往往有“气”而乏“义”,“武”而常为“不正”,不论好坏,动辄杀人放火,便是一证;少“文”又是它的一般特点。
过去论画的气息,有所谓“江湖气”,主要就指用力不得当,越出了正确的矩度。奔放,越过一步便成放肆。躁率、信手随意、直来直去的毛病,在石涛的画里每有所见。
现时评论书画,往往有赞许以“随意”的。其实,“随意”一词,不可笼统用作赞语。“随意”有两种:一种,有内涵的精熟之后的随意,实际是“自然”,功力所至,而“以不经意出之”;一种却是没有规矩的使性气,甚而至于无忌惮。
童中焘 天目瑞雪 纸本墨笔 104cmx129cm 1998年
才情横溢的苏东坡、米芾,在酒际谈次,兴酣落笔,随意成趣,是以“有守”“有伫”为基础,后来的李日华尚且称其为“吐秽成金”“散僧入圣”。倘若一般人“无守于中”,或直是无法,学样的结果,只落得“破戒比丘”。没有学养和功力,只讲“随意”是不成功的。
讲书画用笔的一个“力”字,识鉴差异,就有文与野、雅与俗的大区别。有力无识者流为粗野,甚至恶俗。恶是悖理,俗因无识,恶俗就是陋下无矩度。名气很大的“扬州八怪”之一黄慎,写字作画,时形恶俗,连郑板桥也每矜而欠雅,真觉其装模作样。
童中焘 匡庐云起 纸本设色 70cmx136cm 2005年
总之,笔力之善者,“果敢”能“含忍”,力满不飘忽,“无跋扈飞扬之躁率,有沉着痛快之精能”。
(本文节选自《中国书画用笔四要辨析》,收入童中焘《笔墨之道》,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22年12月。题目为微信公众号编辑所加)
作者简介
童中焘,字孟焞,1939年生,浙江鄞县(今宁波市鄞州区)人。
1962年毕业于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中国画系并留校任教,曾为陆俨少先生助教,后任中国画系主任。现为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李可染基金会艺委会委员、中国美术学院教授,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
他的画骨气清刚、风神秀发,奇崛与豪隽共济。在中国山水画,尤其是对笔墨的理解、研究、继承和开拓上,童中焘先生具有渊博的学识和深刻的洞见,并从理论与实践的高度回答了中国画画什么、如何画的问题。
中国美术学院教授、当代著名山水画家
童中焘
上文是童中焘先生对书论、画论中描述“力”的相关概念的辨析,并结合自身的艺术实践,厘清了前人在认识上的许多误区,语言朴实无华,叙述直接明了,读来酣畅淋漓。
类似的文章在童中焘先生新出的《笔墨之道》和《中国画与中国文化》二书中多有所见。
何为笔墨?为什么笔墨是中国画艺术表现不可或缺的要素?中国画发展的出路在哪里?
这些关系中国画核心的问题在二书中都有全面的论述。
童中焘先生亲笔题签

童中焘先生认为,在中国画中笔墨不可或缺,它与绘画的其他基本因素并成一体,是中国画艺术表现的基本要素,也是评价作品的基本标准。但是在谈论笔墨问题时,必须先弄清楚笔墨的具体内容。
童中焘先生结合古人画作、画论及自己的绘画实践,认为“笔墨”一词有下列不同的涵义:
1.指笔和墨。即中国画的工具材料,造成中国画特色的物质基础。
2.作品、画迹的代称。如“昔(宋)神宗好(郭)熙笔”。
3.作书、作画之事。如“意在笔先”“下笔有法”。
4.用笔与用墨,简称“笔”“墨”。如“笔精墨妙”“有笔无墨”。
5.技法、结构、结体。如“笔墨太简,则失之阔略”。
6.法度、规范。如“笔墨混于尘埃”。
7.功能、艺能、表现力。如“气韵俱盛,笔墨积微”。
8.体制。如“顾(恺之)陆(探微)之神,不可见其盼际,所谓笔迹周密也”。
9.风格。如王维“笔墨宛丽,气韵高清,巧象写成,亦动真思”。
10.气格、气象、气韵、意趣。如“吴道子笔胜于象,骨气自高”。
11.画风。如“笔墨当随时代,犹诗文风气所转”。
上述对“笔墨”的具体分析,不仅指出了不同语境中的笔墨涵义,也进一步归纳出笔墨问题中的两个核心点,即用笔、用墨,以及笔与笔、笔与墨的关系。
笔墨作为中国画艺术表现不可或缺的要素,究其原因,是由中国画的文化品格决定的。
童中焘先生认为,想要读懂中国画,需要考虑五点因素:
1.整体性:整体性是中国人的生活经验、思维方式、审美态度、价值趋向,决定了中国画的造诣高度。
2.意会性:意会性是以“意象”作为审美特征、作品的“写意”原则和功能,中国画以“写意”与“笔墨”为表现特征、形式特征。
3.功力性:功力性表明中国画的传达能力非一蹴而就,中国画重功力,且功力表现在学而能化,善于表达自己想要表达的。
4.主体性:主体性是说作品与作者的关系“如其人”,是审美倾向问题。中国画崇品学,作品的高下、好丑、是非总如作者自己。
5.“极高明而道中庸”:“极高明而道中庸”是既平常又超越,是中国文化的人文高度。实际上,这也是人类文明的最终归宿。在中国画中,表现的题材和情感都是日常生活,而境界却是超越性的。
综合以上五个方面而成为中国画的“体”,这个“体”的“存在形式”乃由“笔墨”写出。因此,中国画的艺术形象也就是“笔墨形象”。
同时,也正是受中国文化重“综合”“作用”,但缺乏“分析”“架构”的影响,中国画也有发展之“衰”的困境。
童中焘先生主张画家们走出“空中楼阁”,从“崇高的境界”中稍稍下落,用心于绘画作品的“第一形式”,即形象、布置等方面的深入,充实和加强视觉对象的表现力。
此外,要立足“笔墨”表现这一根本,充实“笔墨”的表现力,在世界绘画之林立意标新——立民族之异,标时代之新。这才是中国画发展的真正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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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墨之道+中国画与中国文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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