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童兆君
那首无字的歌,仿佛从大地深处幽幽渗出,携着泥土的润泽与时光的绵长,在我心间盘绕不去。循着这无声的旋律,我终见它们——那树,与那藤。
藤的出现,总带着宿命般的追寻。它柔而韧,像一绺墨绿色的沉思,在晦暗的林下缓缓蜿蜒。摸索过冰冷潮湿的苔藓,绕过尖利的碎石,这一切都只是序曲,为的是最终触碰到那棵树粗糙而温暖的躯体。那一触,不是占领,而是归位;它的缠绕,是一场交托,将自身全部的脆弱与坚韧,都系于这向上的攀登。
树则默然矗立。它的根须在黑暗泥土里,进行着一场沉默却坚定的远征——每一寸扎入深处的力量,都化作地面上从容巍峨的支撑。它接纳了藤的依偎,如宽厚的长者允许流浪的孩子攀上肩头,去眺望那片自己早已熟悉的天空。于是,生命与生命,开启了最深刻的对话。
这对话的痕迹,被岁月一点点刻写。藤的叶渐渐融入树的冠,它们共承阳光的金线、雨丝的银针,织成一顶分不清彼此的华盖。风的撼动、雷的咆哮,先由树以筋骨承受,震颤传至藤蔓时,便化作紧密的、战栗的拥抱。它们似在无声言说:我的强韧,为你的生长;你的缠绕,亦是我的支撑。这是超越“给予”与“索取”的共生,浑然天成,无需言说。

望着这景象,我忽然想起庄子的话:“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世人多感动于困境中“相濡以沫”的温情,却常忽略那并非生命的理想,而是无奈的悲壮。而藤与树,不正是“相忘于江湖”的另一种诠释?它们从非危难时才相互扶持,而是在平常的每一寸共生里,自然而然地呼吸与共、各自成就,以至于忘了这“成就”本身。它们不是陆地上互吐泡沫的鱼,而是江湖中自在游弋,却早已与水融为一体的生命。
可这圆满深处,果真无一丝幽微的叹息?藤的毕生风景,不过是树的轮廓圈定的一方天地,它可曾在星辉清亮的夜晚,渴望过一片无遮无拦的星空?树的每一次生长,都负着另一份生命的重量,它可曾在狂风大作的白日,向往过无牵无挂的恣意摇动?这至深的依恋,或许藏着最温柔的禁锢;这安稳的承担,或许也意味着某种孤独的牺牲。世间最牢不可破的纽带,大抵都是由自由与束缚这两股相反的丝线,共同拧成的。
夕阳沉落,最后的光为这尊墨绿色的雕塑镶上一圈恍惚的、渐逝的金边。林间幽暗下来,那缠绕的轮廓在暮色里愈发深邃神秘。我悄然起身,像不小心窥见了宇宙某个温柔秘密的人,心中满是静谧的震动。
归途上,那首歌谣愈发清晰。我忽然彻悟:藤与树的缠绕,原是人世间一切关系的隐喻。亲情、爱恋、知交,莫不如此。我们都是生命途中摸索的藤,渴望寻得一棵树,安放流浪的自我;我们也可能在某一天,成为另一条藤的树,以自身的生长,成就另一段攀登。这其中的哲理再分明不过:完全的独立,意味着无边的荒凉;彻底的依附,则丧失了存在的根基。唯有在相依中保有自我的筋骨,在成就里不忘对方的独立,这“缠绕”才能历经风雨,而非沦为窒息彼此的绳索。
光的背面是影,自由的代价是孤独,而最深沉的拥有,往往藏在看似付出的行动里——就像藤借树攀援,却也为树织就了抵御风雨的华盖;树承藤之重,却也因藤的缠绕多了几分生机的柔润。
这藤与树的歌,唱的原是人间关系里“相依不依附”的默契,更是宇宙间所有生命“平衡与成全”的至深之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