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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约专栏·唐兴顺研究】

刘颜涛  诗/书

笔锋如刃破苍茫，七岸洪流泻太行。  

立传偏怜蒿莱痛，构图长寄黍离伤。  

千层世相凝斧削，一卷民魂铸石章。  

莫道山深湮炬火，云开天地自辉光。

拙句读《奔腾的七岸河》呈唐兄兴顺先生，僅此志贺大著出版。岁次乙巳初秋月，涤心草堂主人刘颜涛并书。

江月

作家唐兴顺的笔，有时是一台显微镜，有时是一把解剖刀。

他的新作《奔腾的七岸河》塑造出了众多的人物，每个人物出场，作者常常将其定格，放大，他们的容貌，举止，言谈，心理，往往嶙峋突兀，纤毫毕现。读者从这些人物的身边走过，即使不再回头，其神态与气质依然清晰可辨。同时，他笔下聚焦的重点人物，往往是多侧面的，在不断变化的，一旦成为典型的“那一个”，人们的解读与品评，也就因视角及自身阅历的不同而呈现出不同的形象。

小说的主人公叫邢林子，读者看到的邢林子有两个：一个是邢林子本身，一个是作者眼中的邢林子。看邢林子的事略，可以知道她复杂的性格，多舛的命运；从作者的眼中看邢林子，则可以看出作者浓浓的情感倾向。二者结合起来，会形成相映之趣。

邢林子家境贫寒，生活在一片贫瘠而荒芜的土地上，可以说是底层的底层。父亲侏儒，母亲聋哑，她就像是在山间泥淖里盛开的一朵白莲，清纯而美好。在作者笔下，她是世间不可多得的尤物。一出场，就令读者眼前一亮：她“白皙的皮肤”“姣好的面容”，她“身体长得也快，这弥补了父亲；好说好动，声音嘹亮，又弥补了母亲。哎呀，这个邢林子真是就像一个精灵”。在男同学彭随明看来，这是“独一无二的一个女孩”，于是就“把学到的仅有的美学知识全部往她身上靠。柳啊，花啊，鱼啊……”，即使到了小说的尾声，这个女人的形象依然抢眼：“虽然已是三十出头的女人，但是她的身材一直没有发胖，前胸后臀依然丰隆，腰际的弧线仍然和谐匀称。上边的奇葩发型好像又把她的身段向上抽高了一截，整个人与过去比更加另类，开放，迷人而招摇。”

在阅读中，读者可能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作者笔下的许多人物出场，大多会有一段外貌描写，如刀斫斧削一般，形象突出鲜明；而且这些人物形象，都或多或少有着明显的缺憾。如“此人高个头，寸头，厚嘴唇，他一站起来就做出一个俏皮的鬼脸，而他的长相似乎不适合做这种动作”，这个人物就有了滑稽的笨拙；再如“他的眼睛黑的部分格外明亮，嘴角线向两边延长，双眼皮，如果配到一位皮肤白皙的女士脸上，一定会非常好看”，这个人物美在气宇轩昂，可惜长得不够自然，可谓美中不足。诸如此类，言语活泼泼的，多诙谐调侃。但是，在邢林子身上，这样的言语从没有出现过，由此可见，作者对这个人物的塑造是用心的，是有深意的。

作家唐兴顺 

作者在文中写道:“女性的某些意识往往是被男性在第一时间唤醒的。”这句话很耐人琢磨。

邢林子遇到的一个个男子，是各有其独特的身份与个性的，而这些身份与个性似乎又有着某种潜在的联系，邢林子的幸运与劫难，也就孕育其中了。

曲流歌，她的老师，来自山林之外，用诗歌与浪漫启蒙了她，让她的心智开始快速成长，情感也逐步丰富。

彭随明，她的同学，来自邻近的山村，用淳朴的爱，保护了她，并赢得了她的芳心，同时激发出她内心的坚韧，使她在反抗世俗中焕发了光彩。

陈云鹏，她的上级，来自官场，利用手中的权力，诱惑了她，侮辱了她，使她成为周围人的谈资和笑料。

石钟鸣，她的乡人，徘徊于城乡之间，因暗恋生勇气，因不平而啸鸣，想方设法帮助她，又因事态发生变化，果断全身而退。

曲流歌的再次出场，身份已变为一个可以呼风唤雨以钱权交易为常态的富商。他亦正亦邪的处事风格，让邢林子的命运发生了新的转变。

不同人物的出场，将主人公邢林子从一个纯粹自然的山林女孩“唤醒”成为充满欲望充满矛盾的世俗女子。

作为读者，我对邢林子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有点“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又不仅仅如此。

那么，我们就以邢林子对待这几个男人的态度来看她的心路变化。

对教师身份的曲流歌，年幼的邢林子是发自内心的崇拜的，欣赏的，她的目光是单纯的，清澈的，虽还谈不上什么追求“诗与远方”，但已有了萌芽、拔节、抽枝的脆响。所以在与老师的交往中，完全是一种自然的干净的心理状态，换句话，也可以说是情窦未开。

对彭随明，邢林子最初是源于被保护的感激，但随着交往的增多，他们那种少男少女的爱意是明确的，后来他们两人的婚姻也是，幸福而美满。邢林子就像是一朵花，在逐渐地绽放。如果后来的邢林子没有被变幻的风云裹挟，也许她和彭随明就可以这样平平凡凡地相携到老。虽然不会大富大贵，但相亲相爱，安居乐业，日子至少是平和而满足的。

对陈云鹏，邢林子的态度是模糊暧昧的，或许是出于善良无知，或许是囿于外部环境的变幻莫测而无法适应，所以她呈现出来的状态是半推半就的。在书中，作者的描绘是隐晦的，出于对邢林子的不忍，也出于对陈云鹏的愤慨；但我们可以从邢林子在云里雾里的表现中不难看出，邢林子是不觉悟的，是受宠若惊的。她或许没有太多的向上爬的小心思小算计，但有一点是确定的，她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感到新奇，对未来开始有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待幻想成为泡沫，她的羞耻感里充满了悲愤与绝望。

对石钟鸣，邢林子是心存感激的。生活陷入困境，邢林子不得不拼命挣扎，这时，石钟鸣及时伸出的友善之手，就成为邢林子求生的一根稻草。“女人，你的名字叫弱者”，或许，女性与男性的不同，就在于他们对生活的认知与态度是理性还是感性哪个更占据主导地位的差异吧。看到邢林子的退缩与沮丧，我的脑海里总会出现《秋菊打官司》里的秋菊，秋菊“孤注一掷”地“俺就是想要个说法”，那种女人中罕有的倔强让人肃然起敬。而此时，邢林子早年间与世俗抗争的锐气已经荡然无存，还好现在有石钟鸣。石钟鸣与她并肩作战，让她认清了陈云鹏的丑恶嘴脸；石钟鸣对她的爱怜与体谅，又促生出邢林子的新一段恋情。只是，这段感情并非是二者发自内心的平等的共鸣，外在的因素太多，所以注定不会走的太远。

在已成为富商的曲流歌面前，邢林子终于完全沉沦，这是多么地令人痛惜！丈夫彭随明的残疾，自己名誉上的污点，物质生活的窘迫，这些“重于泰山”的压力，在特立独行的曲流歌面前，一下子都变得“轻于鸿毛”，除了“为人妻”的身份之外，其物质上和心理上都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也许在邢林子的内心，她暗自庆幸自己在经历了千辛万苦之后终于找到了一条人生的捷径，这种选择，在她看来，是自然而然的，是水到渠成的，是毋庸置疑的最好选项。但是，沉醉于世俗的所谓幸福生活，从此变得圆满了吗？没有。丈夫痛苦隐忍，父亲困于梦游，母亲迷于道场，周围人因地位身份的悬殊而维持表面的恭敬，生活有些迷乱，也有些魔幻，直到曲流歌犯法被捕，这样的生活才告一段落。

邢林子，就这样趟过了一条又一条男人河，生命之舟也由最初的“逆流而上”转变为“顺流而下”。人究竟该怎样活着，成为人们不断思考的一道人生试题。写至此，耳畔响起了苏芮的那首《一样的月光》，不禁唏嘘:

什么时候

儿时玩伴都离我远去

什么时候

身旁的人已不再熟悉

人潮的拥挤 

拉开了我们的距离

沉寂的大地 

在静静的夜晚默默地哭泣

谁能告诉我 谁能告诉我

是我们改变了世界 

还是世界改变了我和你

太行即景   

邢林子是一面镜子。

这面镜子照出了希望之光。石钟鸣是这部小说的男主人公，也是一个乌托邦式的人物。他游离于城乡之间，视野开阔；他富有阅历，明辨是非；他侠肝义胆，敢于与恶势力作斗争。如果说邢林子与他的“若即若离”是出于欲望与需求的平衡，那么他与邢林子的“若即若离”则是清醒，是不断审视自己的独立思考。所以，在石钟鸣的身上，作者是寄予厚望的。在小说结尾处，作者有意留了一个悬念，石钟鸣专门回到小山村找邢林子，直至听到邢林子的歌声才坐在一块石头上犹豫起来。可能有读者会很好奇，他与邢林子有没有见面呢？故事的结局是不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呢？在我看来，不会，石钟鸣不会真的去见邢林子，他只是来到这里，与邢林子告别，与过去的自己告别，从而去寻找一种崭新的生活，为以前所未曾生活过的，恰似这七岸河，滚滚向前，永不回头。

这面镜子照出了人性之悲壮。彭随明虽是小人物，但非常鲜活，富有生命力。他对富足而美好生活的追求，很具有普遍性。如果说写石钟鸣是写实，那么写彭随明则是魔幻，神龟之死之后是螃蟹之死，彭随明身体残疾之后是情感之殇。彭随明是幸福的，因为他拥有了他眼中最美的女子邢林子的爱；彭随明又是痛苦的，他怜惜妻子的遭遇，极力顾全妻子的颜面，即使妻子与曲流歌成双入对，也因为自己受过曲流歌的恩惠而选择了隐忍。唯有最后在大洪水来临之际，在望向心爱的女人邢林子一眼之后，他奋起一跃，“像箭一般射入洪流之中”，以绝决的方式完成了自己的生命之旅。大洪水奔涌向前，浩浩汤汤；彭随明之死，在激起层层浪花之后，转瞬间就消失了——他曾经来到过这个世界，又像他从未来过一样。

小说好看不好看，首先，要看作者讲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其次，还要看他怎么讲。表面上，作者讲述了一个美丽的女子与几个男人的感情纠葛，好像是一部世俗小说，既有大众性，又有娱乐性；但这样看，显然低估了这部小说的价值，我们看作者的描述，尤其是第三章与第四章，基本上写的人物是石钟鸣，特殊年代的社会画卷一一展开，在视觉上和心理上都形成了巨大的冲击力，这种宏大的结构、广阔的背景，让读者眼前一亮，明白了作者的用心，所谓的“女人趟过了男人河”，只是故事的“壳”，而社会的纷繁复杂、交融的各种张力，才是故事的“核”。

这样推而广之，邢林子这面镜子，同时照出了形形色色的众生相。陈云鹏代表着某些小官僚的贪婪与自私，周奎代表着某些奸商的唯利是图与残酷无情，这是作者所着力批判的；曲流歌代表着一部分探索者，在大刀阔斧的变革中得到了时代红利，又在肆无忌惮的挥霍中迷失了自我，这是作者深感遗憾的；还有一些小人物，如直爽泼辣又不失善良的赵小娥，相貌平平而善于察言观色的廖瑞娟，“脸色白的像白纸，杏核样儿的圆眼”的卫道士般的乡村妇人，“笑是笑，说话时又很谨慎，多说半截话，欲说还休，吞吞吐吐，给人感觉是要说的话已经想好，现成的，放在那里，因某种原因坚决不把它说出来”的精明的生意人，诸如此类，作者或简笔勾勒，或细腻描摹；或赞美中有揶揄，或幽默中含讥讽。这些形形色色的人，构成了邢林子所生活的社会，一个有欲望，有变幻，同时又充满活力的社会。

太行即景  

时代，是由人来书写的。众生，是汇聚成奔腾河流的一束束浪花。

邢林子，是作者刻意描绘的一个人物，在她身上，有美，有爱，有真，有善，但也有软弱，有欲望，有纠结，有无奈。悲剧，就是将人间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由此可知，作者对邢林子的命运是多么地惋惜，这种同情，大而言之，就是希望普天下美与爱的灵长，尤其是生活在底层的小人物，都能免遭不幸和苦难，都能获得人生的幸福！

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一部真正有价值有意义的小说，往往是具有批判性的。它需要作者有深刻的洞察，有犀利的笔触，这样才能拨开迷雾，探寻叩问。也许它不能给出答案，但一定会显露病灶，以俟夫观人风者得焉。

作家唐兴顺的文章，是以散文著称的，大多以太行山的地域风情为基，语言深刻，令人回味。但对比他的散文与小说，我感觉他的小说似乎比他的散文更有嚼头。

江月，本名孙利民，中学语文教师，“江月之声”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