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在凌长风裤兜里闷声震动时,他正弓着腰,小心翼翼扶着陈晓艳踏上湿漉漉的漂流艇。夏日的阳光毒辣地砸在河面上,溅起一片晃眼的白光,空气里蒸腾着河水腥气、防晒霜的甜腻和一种昂贵的香水味道——那是陈晓艳的专属气息。

“慢点慢点,宝贝儿,踩稳了!”凌长风的声音刻意拔高了几个度,带着一种表演性质的殷勤。他一手稳稳托着陈晓艳纤细的胳膊,另一只手看似随意地搭在她柔软的腰间,实则暗暗用力,确保这位女神每一步都踏得如同走在红毯上般优雅。陈晓艳戴着宽大的遮阳草帽,帽檐下只露出线条精致的下颌和一抹鲜艳欲滴的红唇,她微微蹙着眉,似乎对这简陋的漂流艇和脚下冰凉的河水有些嫌弃。
手机不屈不挠地震着,像一颗定时炸弹。凌长风不用看也知道是谁。这催命符一样的节奏,除了孙义,他那忠厚老实又突然变得执着无比的发小,还能有谁?他心头猛地一沉,一种熟悉的、被追到悬崖边的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笑容僵在脸上,扶着陈晓艳的手也无意识地收紧了些。
“哎哟,你轻点儿!”陈晓艳娇嗔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臂。
“啊?哦哦,对不起对不起,”凌长风如梦初醒,赶紧松开些力道,脸上重新堆起讨好的笑,脑子却在飞速运转,“那什么……艳艳,你先坐稳,我……我鞋带好像开了,系一下马上来!”他几乎是半推半抱地把陈晓艳安顿在漂流艇中间的塑料座位上,动作快得像被火燎了屁股。
不等陈晓艳回应,凌长风已经利落地跳下漂流艇,踩着岸边的鹅卵石,深一脚浅一脚地迅速朝岸边几块巨大的、能遮挡视线的礁石后面走去。冰凉浑浊的河水立刻灌满了他的运动鞋,每一步都发出“咕叽咕叽”的怪响。他边走边掏出手机,屏幕上“孙义”两个字像烙铁一样烫着他的眼。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接听键上悬停了一瞬,仿佛在进行某种仪式。然后,他猛地按下接听,同时毫不犹豫地把手机整个浸入了脚边湍急的河水里!
“哗啦——轰隆——!”巨大的水流冲击声、漩涡的咆哮声瞬间通过听筒炸开。凌长风自己也吓了一跳,这效果比他预想的还要震撼。
“喂?!长风?!喂——!听得见吗?长风——!”孙义焦急的声音被汹涌的水声切割得断断续续,几乎要被完全淹没。
凌长风把手机从水里提起来一点点,确保麦克风还在水线附近制造噪音,然后扯开嗓子,用一种混合着巨大惊恐和拼命喊叫才能让对方听清的语调吼了回去:“喂——!孙义——!是你吗孙义——?!”
“是我!长风你怎么了?!你在哪儿?!这什么声音啊?!”孙义的声音提高了八度,充满了惊疑不定。
“我他妈——在外地——山里——!”凌长风吼得声嘶力竭,脸都憋红了,一边吼一边还用力地跺着脚下的水,制造出更大的哗啦声,“刚——刚准备——去镇上银行——给你——汇——款——!”
他特意在“汇款”两个字上加重了语气,然后猛地又把手机往水里一沉,制造出更可怕的轰隆声浪,几秒钟后才再次提起:“结果——完蛋了——!发大水了——!!天崩地裂啊——!!!”
“大水?!什么大水?!你人没事吧?!”孙义的声音彻底慌了。
“人——暂时——没事——!”凌长风吼得唾沫横飞,“可——银行——!孙义啊——!镇上那家——唯一的——银行——!被大水——整个儿——冲——走——啦——!!!”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喊得撕心裂肺,带着一种荒诞绝伦的悲怆。
电话那头陷入了死寂。只有震耳欲聋的水声还在持续轰鸣。
过了好几秒,孙义那带着浓重鼻音、明显底气不足的声音才艰难地穿透水幕:“冲……冲走了?整个银行?这……这怎么可能?那……那我的钱……”
“钱——!你的钱——!”凌长风立刻接上,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事实感”,“当然——在银行金库里——!跟大楼——一起——被冲跑了——!现在——不知道漂到哪个——太平洋——还是——大西洋——去了——!”
他喘着粗气,不给孙义任何插话和思考的机会,语气瞬间又切换成一种推心置腹的、感同身受的诚恳:“孙义——!我的好兄弟——!你别急——!我知道——你等着用钱——!你名字里——带个’义’字——!那是顶天立地——响当当的——男子汉——!最讲义气——最懂道理——!”他拼命地往上捧,把“义”字捧得金光闪闪,“这事儿——是天灾——!是老天爷——不长眼——!跟我——跟你——都没关系——!你放心——!等这洪水——一退——!水落石出——!我第一时间——去泥巴里——把银行大楼——刨出来——!就算它碎成渣——我也给你——把每一分钱——都抠出来——!再不行——!我卖血——卖肾——!也绝不——亏了你——!”

他这番“掏心掏肺”的保证,裹挟着惊涛骇浪的背景音,显得格外“悲壮”和“真实”。电话那头的孙义彻底懵了。他张着嘴,听着那震得他耳朵发麻的水声,脑子里一会儿是洪水滔天冲垮银行的骇人画面,一会儿又是凌长风那信誓旦旦“卖血卖肾”的豪言壮语。逻辑?常识?在凌长风营造的这种末日般的声效和近乎自残的保证面前,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他吭哧了半天,声音蔫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哭腔和走投无路的焦虑:“长……长风……我不是……不是不信你……可……可我妈那边……医院……医院又催缴费了……我……我这……”
“兄弟——!我懂——!我都懂——!”凌长风立刻打断他,语气沉痛而理解,“再宽限几天——!就几天——!等水退了——!我掘地三尺——!也把你的救命钱——双手奉上——!我凌长风——对天发誓——!对得起——你这个’义’字——!”他最后又重重地强调了一遍那个字。
“那……那好吧……”孙义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充满了无力感和被道德绑架后的妥协,“你……你自己也小心点……注意安全……”
“放心——!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挂了——!信号太差——!”凌长风如蒙大赦,飞速吼完,在孙义那头可能还在组织语言的当口,“啪”地一下狠狠按死了通话键。
世界瞬间清净了。只有河水还在哗哗地流淌。
凌长风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浊气,后背的T恤已经湿透,分不清是河水还是冷汗。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低头看着还在滴水的手机,屏幕已经花了,但似乎还没死透。他甩了甩水,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扯了一下,一丝得意像水底的泥鳅般滑过眼底。这借口,绝了!连他自己都快信了那家被洪水卷走的银行。
他定了定神,努力把刚才那番惊心动魄的表演痕迹从脸上抹去,换上一副轻松自若、甚至带点意犹未尽的神情,从礁石后面转了出来。
陈晓艳还坐在漂流艇里,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撩着冰凉的河水。阳光洒在她裸露的、涂着亮色指甲油的纤细手臂和小腿上,像镀了一层流动的蜜。她微微歪着头,宽大的帽檐下,那双画着精致眼线的大眼睛似笑非笑地瞟着他。
“谁呀?打这么久?”她的声音又软又糯,像掺了蜜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一丝漫不经心的探究。
凌长风的心脏不受控制地快跳了两拍,脸上却绽开一个再自然不过的、带着点嫌恶的笑容,几步跨进水里,利落地爬上漂流艇,溅起一片水花。“嗨,烦死了!一个搞推销的,卖什么保险理财,死缠烂打没完没了!说什么洪水地震灾害险,现在买最划算,你说这不咒人么?”他一边熟练地拿起桨,一边随口编排,语气轻松得像在谈论天气,顺手把湿漉漉的手机塞回裤兜,仿佛那真是什么不值一提的骚扰电话。
陈晓艳“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波流转,风情万种。“讨厌!”她娇嗔地伸出手指戳了一下凌长风的肩膀,身体随即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软依偎过来,带着香气的脑袋靠在他湿漉漉的肩头。“别理他们。亲爱的,刚才扶我上来的时候,你好帅哦。”她仰起脸,红唇离他的下巴只有寸许,温热的气息拂过他的皮肤,“像电影里的骑士。”
凌长风的心瞬间被这甜蜜的糖衣炮弹击中,又酥又麻。他低下头,看着臂弯里这张美得惊心动魄的脸,刚才应付孙义时的紧张、负疚感,瞬间被一种巨大的虚荣和满足感冲得无影无踪。他收紧手臂,把她搂得更紧,感受着那玲珑有致的曲线,豪气干云地笑道:“那必须的!我的公主殿下,坐稳了!骑士带你去征服激流!”
漂流艇被工作人员猛地一推,离开了岸边。冰凉湍急的河水立刻裹挟着小艇向前冲去,浪花飞溅,带来一阵阵刺激的尖叫和笑声。陈晓艳紧紧抱着凌长风的胳膊,兴奋地大呼小叫。凌长风奋力划着桨,大声指挥着方向,像个真正的冒险家。
冰凉的水珠不断打在脸上,凌长风却觉得心头一片燥热。他搂着怀中温香软玉的美人,感受着高速漂流带来的刺激,一种虚幻的、膨胀的豪情在胸腔里激荡。然而,在这片喧嚣的浪花和水声中,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记忆深处的寒意,却像水底的暗流,悄然缠上了他的脚踝。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第一次见到陈晓艳的那个夜晚,那个点燃了他后来所有疯狂与狼狈的起点。
那晚的空气里,飘荡着金钱燃烧的焦糊味和欲望蒸腾的甜香。
“隐泉”日料店的包厢,低回着萨克斯风慵懒的旋律。灯光被刻意调得幽暗暧昧,只聚焦在长长的桧木料理台和食客身上。凌长风坐在主位,身边簇拥着几个圈子里的朋友,个个衣着光鲜,谈吐不凡。他穿着一身剪裁精良的深灰色杰尼亚西装,那是他咬着牙,用上季度公司分红加上透支信用卡才置办下的行头。腕间那块新买的欧米茄海马,在昏暗光线下反射着低调而矜贵的冷光。

酒过三巡,气氛正酣。包间门被轻轻拉开,带进一阵清冽的夜风。一个穿着黑色露肩小礼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是朋友带来的朋友,陈晓艳。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按下了暂停键。包厢里的喧嚣瞬间低了下去,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去。凌长风觉得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秒。她不是那种千篇一律的网红脸,五官明艳得极具侵略性,肌肤在昏暗光线下白得像上好的骨瓷。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睫毛浓密卷翘,看人时带着一种慵懒的、漫不经心的审视,像只高贵的波斯猫。黑色小礼裙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肩颈线条流畅优美,锁骨深陷。她就那么随意地站在门口,微微歪着头,目光在众人脸上轻轻一扫,最后,似乎是无意地,在凌长风身上停留了那么零点几秒。
就这零点几秒,像一颗烧红的子弹,精准地击穿了凌长风的理智。一股热血“嗡”地一声冲上头顶。他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擂鼓般狂跳的声音。
朋友招呼陈晓艳入座,位置恰好安排在凌长风旁边。她款款走来,带起一阵幽微的、带着冷感的玫瑰香风。凌长风立刻挺直了背脊,脸上挂起最得体、最富有成熟男性魅力的笑容,殷勤地为她拉开椅子。
“谢谢。”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冰珠落玉盘,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距离感。
“凌长风,做点科技方面的小投资。”他伸出手,姿态优雅,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脸上,刻意加重了“投资”二字的份量。陈晓艳的指尖与他轻轻一触,冰凉滑腻,蜻蜓点水般收回。
“陈晓艳。”她报上名字,唇角弯起一个礼貌而疏离的弧度,目光却已转向料理台后正在切金枪鱼大腹的师傅,似乎对那片油脂丰腴、纹理如霜降的鱼肉更感兴趣。
凌长风感觉自己精心准备的“科技新贵”开场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但他凌长风是谁?圈子里出了名的能侃会道。他立刻调整策略,借着朋友的话题,自然而然地接过话头。从区块链的底层逻辑到元宇宙的虚拟社交生态,从硅谷最新融资的独角兽到国内几个炙手可热的AI项目……他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专业术语信手拈来,偶尔穿插几个圈内大佬的轶事,引得众人或会心一笑或啧啧称奇。他说话时身体微微倾向陈晓艳的方向,声音低沉而有磁性,目光专注,确保每一个观点、每一个趣闻都能清晰地传递到她耳中。
陈晓艳起初只是安静地听着,小口抿着清酒,姿态优雅。渐渐地,她长长的睫毛扇动的频率似乎快了些,那双慵懒的猫眼,开始偶尔流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落在凌长风神采飞扬的侧脸上。当他讲到一个关于某位大佬在融资路演会上闹出的乌龙时,她甚至微微侧过脸,对着他,唇角弯起了一个真实的、带着点忍俊不禁的弧度。
那抹笑意,像投入油锅的火星,瞬间点燃了凌长风所有的表现欲和征服欲。他心中狂喜,面上却越发沉稳自信。酒意上涌,豪情万丈。当最后一道精致得如同艺术品的抹茶慕斯端上来时,他轻轻拍了拍手,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整个包厢安静下来。
“各位,”他举起小巧的清酒杯,脸上挂着掌控全局的、云淡风轻的笑容,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陈晓艳带着一丝询问的美眸上,“今晚非常尽兴,认识新朋友更是缘分。这顿,算我的,大家千万别跟我客气。”语气随意得如同在说“再来杯茶”。
朋友立刻起哄:“长风大气!这’隐泉’可不便宜!”
凌长风只是摆摆手,笑容更深,带着一种“不值一提”的矜持。他看也没看,直接伸手从西装内袋里摸出那张黑色的信用卡——那是他身份和“实力”的象征,动作流畅而笃定地递给候在一旁的服务生。
“先生,一共三万八千六百元,您确认一下。”服务生恭敬地递回账单和POS机,声音不大不小。
“三万八”这个数字像一记无形的闷棍,在凌长风志得意满的头顶轻轻敲了一下。一股冰冷的麻意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他脸上的笑容有极其短暂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硬,捏着卡的手指几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他账户里还有多少钱?这个月刚还了上期信用卡的最低还款额,公司分红还早……这顿饭钱,绝对是个能让他肉疼好几天的窟窿!
但!凌长风的目光飞快地掠过陈晓艳。她正微微侧着头,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眼神里似乎带着一丝探究,又或者……是等待?那点探究和等待,像针一样刺破了他瞬间的犹豫。面子!尤其是在这个女人面前的面子!绝不能丢!
“嗯,没错。”凌长风喉结滚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极其平稳的确认音。他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洒洒水啦”的轻松笑容,指尖带着一种刻意训练出的优雅和随意,“嘀”的一声,将卡片划过POS机。输入密码时,他指尖稳健,心跳却快得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机器“滋滋”地吐着签购单,那声音在凌长风听来,简直像割肉的钝刀在摩擦骨头。
他接过笔,在签购单上签下龙飞凤舞的名字——凌长风。三个字写得力透纸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豪气。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陈晓艳,她似乎轻轻舒了一口气,端起小巧的清酒杯,红唇凑近杯沿抿了一口,那慵懒的猫眼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融化了些许,透出一丝……满意?甚至是一点点不易察觉的赞许?
值了!凌长风把卡和签购单塞回服务生递来的皮夹里,心中瞬间被巨大的满足感填满。那点肉疼被汹涌的虚荣彻底淹没。他仿佛看到自己成功地在陈晓艳心里刻下了“实力雄厚”、“出手阔绰”的金字招牌。不就是三万八吗?千金散尽还复来!为了这张脸,为了这个女人,值!
然而,凌长风不知道,或者说他刻意忽略了,欲望的闸门一旦为了某个人打开,就再难合拢,只会被汹涌的洪流越冲越大。他更不会想到,这顿价值三万八的晚餐,仅仅是他通往债务深渊的第一个、也是最微不足道的台阶。
陈晓艳像一株需要昂贵营养液滋养的奇花。成功打入她的生活圈后,凌长风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花钱如流水”。
起初,是那些精致的约会场所。人均几千的米其林三星餐厅成了家常便饭,陈晓艳对着摆盘如同艺术品的食物拍照时,凌长风的心在滴血,脸上却要挂着欣赏的微笑。接着,是各种VIP包厢的演唱会、话剧首演。陈晓艳热爱被镜头追逐的感觉,永远要坐在最容易被拍到的位置。凌长风只能一次次咬牙,为那几张薄薄的、印着烫金座位的门票付出五位数的代价。
很快,物质的欲望开始具象化。陈晓艳对奢侈品有着精准的雷达。一次路过恒隆广场的橱窗,她只是漫不经心地指着里面一个陈列在独立射灯下的铂金包,说了一句:“这个鳄鱼皮压纹的质感,比经典款特别一点呢。”那轻飘飘的一句话,像一道圣旨。凌长风立刻冲进店里,在店员矜持而审视的目光下,豪气干云地刷掉了将近三十万。当他把那个橙色的、沉甸甸的盒子递到陈晓艳面前时,她眼中瞬间迸发的光彩和主动印在他脸颊上的那个香吻,让他觉得一切都值了。至于那个包需要他分期多久?他拒绝去想。

开销像滚雪球一样膨胀。陈晓艳的公寓要升级,看中了滨江一处高档楼盘的大平层样板间,落地窗外是璀璨江景。她依偎在凌长风怀里,指着窗外:“亲爱的,以后我们的家,早上醒来就能看到这么漂亮的江景,多好呀。”凌长风看着那令人咋舌的单价,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只能打着哈哈说“再看看,再看看”,私下却开始疯狂地计算自己名下那点可怜巴巴的公司股份和房产抵押的可能性。
信用卡早已刷爆,几张卡拆东墙补西墙,循环利息像滚雪球。身边那些朋友,起初还愿意借个几万块周转,但凌长风的“周转”越来越频繁,还款日期却越来越模糊。他编织的借口从“项目款下周就到”到“海外有个大单在谈”,再到后来连借口都懒得编了,只是含糊其辞地拖延。朋友们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电话开始不接,微信回复也变成了“在忙”、“不方便”。他成了圈子里心照不宣的“高危人物”。
直到那个周末。陈晓艳躺在凌长风租住的、月租金不菲的市中心高级公寓沙发上刷手机,突然坐起来,把屏幕怼到他眼前。那是一条高级定制珠宝品牌的新品推送,模特颈间一条钻石项链,主石是一颗璀璨的梨形黄钻,在黑色天鹅绒的衬托下,像凝固的阳光。
“这个!太美了!”陈晓艳的眼睛亮得惊人,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渴望,“下个月我生日,亲爱的,我想要这个!只有它才配得上那个场合!”她指的是她即将参加的一个顶级时尚晚宴,据说很多国际品牌的高层都会出席。
凌长风看着屏幕上那个令人眩晕的价格标签,脑子“嗡”的一声。那串数字后面的零多得让他眼晕。他账户里别说买项链,连下个月的房租都快凑不齐了。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他。
“这个……艳艳,这个是不是有点……”他试图委婉地表达一下财政的窘迫。
陈晓艳脸上的光彩瞬间消失了,红唇抿成一条直线,眼神也冷了下来。她收回手机,语气淡淡的,却带着刺骨的凉意:“哦,那算了。本来还想戴着它,跟’Vogue’的主编合个影呢。看来是我想多了。”她站起身,拿起自己的铂金包,看也不看凌长风,径直走向门口,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回响。
讨债记
“艳艳!等等!”凌长风的心猛地一沉,巨大的恐慌瞬间淹没了他。失去她的恐惧比任何债务都可怕一万倍!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拉住她的手臂,脸上堆起急切而讨好的笑容,“买!谁说不行了!我刚才只是在想,这么漂亮的项链,怎么搭配礼服更好看!买!必须买!生日礼物嘛!”他语气斩钉截铁,仿佛那个天文数字只是微不足道的零花钱。
陈晓艳停下脚步,侧过头,审视地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怀疑:“真的?”
“千真万确!”凌长风拍着胸脯,赌咒发誓,“我凌长风什么时候骗过你?不就是一条项链吗?包在我身上!保证你生日那天闪亮登场,艳压群芳!”他脸上笑着,心却在疯狂地抽搐。钱!钱从哪里来?!朋友们已经借无可借,网贷平台额度也早已告罄……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一张忠厚、老实,甚至带着点崇拜的脸,猝不及防地浮现在他混乱的脑海中——孙义!他那从小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发小!
冰冷的河水不断溅到脸上,漂流艇在湍流中剧烈颠簸,引来陈晓艳一阵阵兴奋又带着点害怕的尖叫。她紧紧抱着凌长风的胳膊,身体随着小艇的起伏而晃动,冰凉的手臂贴着他温热的皮肤。
“啊——!慢点慢点!要翻啦!”又一个陡坡俯冲下去,巨大的水浪劈头盖脸浇下,陈晓艳尖叫着把头埋进凌长风怀里。
凌长风一手奋力划桨稳住方向,一手紧紧搂住她,口中还在豪气地安慰:“别怕!有我在!抱紧了!”水流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他手臂发麻,但怀里温软的身体和鼻尖萦绕的昂贵香气,像一剂强效的麻醉药,暂时麻痹了现实的重压。刚才成功忽悠了孙义的得意,混合着拥美在怀的满足感,在肾上腺素的刺激下,形成一种近乎病态的亢奋。
然而,这亢奋就像水花,转瞬即逝。冰凉的水不断拍打在身上,一丝丝的清醒开始像水底的藤蔓,悄然缠上他的脚踝。他想起了那个打给孙义借钱的电话,那个把他彻底拖入无底深渊的电话。
那天晚上,陈晓艳因为黄钻项链的事冷着脸离开后,凌长风像一头困兽在豪华却冰冷的公寓里踱步。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的璀璨灯火,映着他焦灼而扭曲的脸。他反复翻看着手机通讯录,每一个名字都像是一扇紧闭的门。最终,手指停在了“孙义”两个字上。
孙义,他从小一起光屁股玩泥巴的发小。老实,本分,有点小抠门,但对他凌长风,有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和崇拜。印象里,孙义好像一直在省吃俭用攒钱,说要回老家盖房子娶媳妇……凌长风深吸一口气,仿佛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拨通了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嘈杂,有金属碰撞的叮当声,还有工友粗声大气的吆喝。
“喂?长风?”孙义的声音带着惊喜,还有一丝喘息,显然是在干活间隙接的电话,“稀客啊!大忙人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了?”
凌长风清了清嗓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自信,带着点成功人士特有的掌控感:“嗨,孙义!忙啥呢?听你这背景,还在工地上挥汗如雨呢?”
“可不嘛!刚下工,吃口饭。”孙义憨厚地笑了笑,背景里传来扒拉饭盒的声音,“你这大老板,日理万机的,找我有事?”语气里带着点受宠若惊。
“咳,也没啥大事。”凌长风故作随意地靠在昂贵的真皮沙发上,语气轻描淡写,“就是最近手头有个特别好的项目,稳赚不赔那种,回报率起码这个数!”他比划了一下,尽管孙义根本看不见,“我自己这边资金已经到位了大头,还差那么一点零头,周转一下,最多一个月!利息绝对让你满意,比银行高几倍!”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营造出一种“机会难得,我是想着兄弟你才告诉你”的氛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扒拉饭盒的声音。凌长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项目?啥项目啊长风?靠谱不?”孙义的声音带着本能的谨慎和对他这个“能人”的天然信任,矛盾地交织在一起。
“嗨!跟我你还担心啥?”凌长风立刻拔高音调,语气带着被质疑的“委屈”和强大的自信,“区块链知道不?元宇宙!未来科技的风口!我们搞的是底层技术突破,几个硅谷回来的大牛坐镇,风投都抢着投!我这是内部份额,一般人根本拿不到!”他抛出一连串高大上的术语,把那个虚构的项目描绘得金光闪闪,“要不是看在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份上,这好事我能轮到你?多少人捧着钱想塞进来我都不要!”
又是一阵沉默。凌长风几乎能想象孙义在那头,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抓着老旧手机,眉头紧锁,在“发小情谊+高额回报”的诱惑和他那抠门本性之间天人交战的样子。他屏住呼吸,感觉后背又开始冒汗。
终于,孙义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点迟疑,但更多的是被说服后的信任和一丝被“大佬”看中的兴奋:“长风……我……我信你!你脑子活,路子广,从小就是干大事的人!那……那你要多少?”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掏家底的窘迫,“我……我这些年确实攒了点,本来打算……”
“有多少?”凌长风的心脏狂跳起来,声音却努力保持着平稳,甚至带着点“钱多钱少无所谓,主要是带你发财”的豪气。
“大概……四十万出头点……”孙义报出了一个数字,声音有点发虚。

四十万!凌长风脑子里“轰”的一声!他本来只打算借个十万八万应应急!孙义这老实人,竟然攒了这么多?!一股巨大的、扭曲的狂喜瞬间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而出,语气斩钉截铁:“行!四十万!正好够!孙义,够意思!真不愧是我兄弟!名字里带’义’字的就是不一样!你放心!一个月!最多一个月!连本带利,五十万!我亲自给你送回去!一分不少!”
他描绘的蓝图太过美好,语气太过笃定,那份“五十万”的承诺像一块巨大的金砖砸在孙义心上。电话那头的孙义似乎被这巨大的“馅饼”砸懵了,吭哧了半天,最后只憋出一句:“那……那行吧!长风,我……我可全靠你了啊!这可是我攒了十年的老婆本……”
“放心!包在我身上!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凌长风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声音洪亮得在空旷的公寓里都产生了回音,“账号发我!明天!明天钱就到账!你就等着数钱吧兄弟!”他感觉自己像个无所不能的神祇,轻易地就掌控了别人的命运和积蓄。
挂掉电话,巨大的空虚感和随之而来的、更深的恐慌,才像冰冷的潮水般将他淹没。四十万!加上之前的各种窟窿……他瘫倒在沙发上,望着天花板上奢华的水晶吊灯,那璀璨的光芒此刻却显得无比刺眼和嘲讽。
“啊——!”陈晓艳又是一声高分贝的尖叫,伴随着巨大的水花,漂流艇冲过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刺激的陡坡,速度终于慢了下来,进入一段相对平缓开阔的水域。阳光重新变得温暖,河风带着水汽拂面而来。
“太刺激了!真好玩!”陈晓艳松开紧抱着凌长风的手,一边整理着被水打湿的头发和草帽,一边兴奋地喘息着,脸颊因为刺激而泛着红晕,美得惊心动魄。
凌长风也松了口气,感觉刚才紧绷的神经终于能稍微松弛一下。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看着陈晓艳兴奋的样子,那种虚荣的满足感又悄然升起。他笑着,刚想说点什么逗她开心,目光却无意间扫过河岸。
漂流终点站到了。岸上建着一排简易的商店和更衣室。其中一家店铺的橱窗,在阳光下反射出极其耀眼的光芒。
那是……鞋子?
陈晓艳顺着他的目光也看了过去。下一秒,她那双慵懒的猫眼骤然亮了起来,像发现了稀世珍宝。
“停!快靠岸!”她急切地拍着凌长风的胳膊,声音都拔高了。

工作人员把漂流艇拉到了岸边。陈晓艳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跳下船,踩着湿漉漉的鹅卵石,径直走向那家店铺的橱窗。凌长风愣了一下,赶紧跟了上去,心头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橱窗里没有别的,只陈列着一双鞋。
一双女鞋。
一双足以让任何女人心跳停止的高跟鞋。
鞋身是某种极其细腻、闪烁着珠光的白色皮革,像初生贝壳的内壁。最摄人心魄的是鞋跟——整个鞋跟由无数颗切割完美、纯净度极高的微小水晶镶嵌而成,层层叠叠,在阳光下折射出彩虹般炫目、冰冷而璀璨的光芒。它不像鞋,更像一件价值连城的艺术品,一件只为童话里的公主打造的圣物。橱窗顶灯的光束精准地打在上面,让它成为这片河滩上最夺目的存在。
陈晓艳完全被它迷住了。她双手贴在冰冷的橱窗玻璃上,身体微微前倾,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双鞋,红唇微张,发出无声的惊叹。阳光勾勒着她完美的侧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密的阴影。
“天啊……亲爱的,你看……”她喃喃自语,声音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痴迷,“这水晶鞋跟……太美了……像灰姑娘的魔法……”她转过头,看向凌长风,眼神里的渴望像火焰一样炽热,瞬间烧掉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这简直就是为我设计的!只有它才配得上我那条Dior的高定礼服!亲爱的,我要试!我一定要买它!”
凌长风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呼吸都变得困难。不用问,他也知道这双鞋的价格绝对会让他眼前发黑。他张了张嘴,想找个借口——“湿透了不舒服先换衣服”、“鞋子这种东西要试脚感”、“再看看别的”……
然而,他所有的话都被陈晓艳的眼神堵了回去。那眼神里燃烧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欲,混合着对他“无所不能”的期待。他仿佛看到自己一旦说出拒绝的话,那簇火焰会瞬间熄灭,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冰冷和疏离。
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感觉喉咙干得发疼。脸上肌肉抽动了几下,最终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好……好啊……你喜欢……就试试……”
陈晓艳脸上瞬间绽放出巨大的、足以融化冰雪的笑容。她欢呼一声,像只快乐的蝴蝶,转身就冲进了店里。
凌长风像个木偶一样跟了进去。店里冷气开得很足,瞬间激得他湿透的衣服下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他看着陈晓艳兴奋地指着橱窗,店员脸上立刻堆起最热情、最专业的笑容,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双水晶鞋。陈晓艳坐在柔软的试鞋凳上,优雅地伸出她白皙完美的脚。
店员半跪在地上,如同服侍公主般,帮她把脚轻轻套进那只梦幻的水晶鞋里。尺寸完美契合。陈晓艳站起身,在店内的落地镜前缓缓走了几步。水晶鞋跟敲击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清脆而昂贵的“嗒、嗒”声。每一步,都折射出令人目眩神迷的七彩光晕。她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脸上洋溢着巨大的满足和幸福。
“完美!太完美了!”她转过身,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凌长风,“亲爱的,就是它了!我要买!”
就在这时,凌长风湿漉漉的裤兜里,那部同样湿漉漉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
不是电话。是微信新消息特有的、短促而持续的嗡鸣。
凌长风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深渊。他几乎能猜到是谁。他不想看,一点也不想看。可那震动固执地持续着,透过湿透的布料,清晰地传递到他大腿的皮肤上,带来一种近乎灼烧的刺痛感。
他僵硬地站在那里,看着镜前如同女神般光彩照人的陈晓艳,又感受着裤兜里那催命符般的震动。店员已经拿着POS机,脸上挂着训练有素的、无可挑剔的微笑,朝他走了过来。
“先生,您的女朋友穿这双鞋真是太美了,简直是天作之合!”店员的声音甜美而充满蛊惑,“请问是现金还是刷卡?”
凌长风的手,像灌了铅一样,极其缓慢地、带着微微的颤抖,伸进了湿冷的裤兜里。指尖触碰到冰冷的手机外壳。他把它掏了出来,屏幕被水汽模糊,但依旧能看到一条来自“孙义”的未读微信。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海。指尖在湿滑的屏幕上滑动了一下,解锁。
消息跳了出来。
没有文字。
只有一张图片。
一张医院住院部的缴费通知单照片。拍摄得有些模糊,但上面的金额和几个加粗的黑体字,却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进了凌长风的视网膜——
“患者姓名:张淑芬(孙义母亲)”
“诊断:晚期宫颈癌”
“欠费金额:¥86,374.50”
“请于三日内缴清,以免影响后续治疗。”
缴费单下方,紧跟着一条简短到极致的文字信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长风,我妈的病确诊了。晚期。医院催得紧。我的钱,都在你那项目里。求你,救命。”
空气仿佛凝固了。店里轻柔的背景音乐、陈晓艳摆弄鞋子的细微声响、店员甜美的询问……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退潮,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那张缴费单上冰冷的数字和那行绝望的文字,在凌长风眼前无限放大、旋转,发出无声的尖啸。
他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都冻僵了。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每一次搏动都带来窒息般的疼痛。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纸堵住,发不出一点声音。
“先生?”店员带着职业微笑的脸又凑近了些,双手捧着那个小小的、黑色的POS机,像捧着一个最终的审判盒,轻轻递到他面前,声音依旧甜美,“您看,是刷卡吗?”
凌长风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手机屏幕上那行“晚期宫颈癌”和“救命”的字眼上。指尖冰凉,悬在屏幕上方,剧烈地颤抖着。那删除键,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散发着诱人而罪恶的气息。只需要轻轻一点……只需要轻轻一点……就能暂时抹去这噬心的绝望,就能回到眼前这个水晶鞋和美人构成的、虚幻却甜蜜的泡沫里……
他的拇指,颤抖着,带着千钧的重量,缓缓地、缓缓地朝着那个鲜红的“删除”图标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