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 歌

文/唐毅

在岁月长河的深处,洮水悠悠流淌,宛如一条温润的丝带,轻柔地缠绕着阴山、南山、白崖脑、中嘴山、业木山、小湾山、老虎湾、石门峡等诸多连绵起伏的山峦。每一座山,都似故乡忠诚不渝的卫士,静静伫立,默默见证着岁月的悄然流转,以及乡亲们世世代代延续的烟火人生。

这片土地,每一寸都浸透着眷恋,每一丝空气都弥漫着往昔的温暖与安宁。这里的人们,相传是四百多年前从南京贮丝巷迁徙而来的水乡后裔,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扎根繁衍,与山川草木建立了深厚的情感羁绊。

然而,2008 年,命运的齿轮开始无情转动。九甸峡水利工程的机器轰鸣声,如同一记记重锤,打破了村庄延续千年的宁静。搬迁动员工作组进驻沿河两岸直淹区,他们穿梭于东家西屋,大会小会,每一句都在讲述着国家的搬迁大计和对移民的安置方针。

年轻人,心中怀揣着“树挪死人挪活”的信念,犹如渴望冲向广阔天空的飞鸟,满心期待着跳出这封闭的山旮旯,去山外探寻充满诱惑的致富之路,他们的眼中闪耀着对未知的憧憬与向往。

而那些一辈子都没乘过电梯,坐过火车的老人们,恰似深深扎根于这片土地的老树,对生于斯长于斯的故乡,有着难以割舍的深情。一句“穷家难舍,故土难离”,饱含着他们一生的眷恋。

唐三叔,无疑是老人们中对搬迁抵制最为坚决的代表。他那张饱经岁月雕刻的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写满了深深的担忧与不舍。“在那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可咋生活哟?”他常常喃喃自语,眼神中满是迷茫与恐惧。“听说那儿一年到头大风呼呼地刮,黄沙漫天飞,没山没树没水,咱这把老骨头咋经得起折腾?”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在那狂风黄沙中瑟瑟发抖的模样。“再说了,咱在这儿种了一辈子的地,熟悉的都是麦子洋芋,到那儿种棉花,枸杞,咱那些老手艺可就全荒废喽!”他想起自己在这片土地上挥洒的汗水,从播种到收获,每一个季节都倾注了心血,那些熟悉的农事操作,是他与这片土地之间的默契,可到了他乡,这一切都将成为无用之功,怎能不让他痛心疾首。他甚至发下狠话:“就是把我这会枪毙了,我也绝不搬!”

日子就在忐忑不安中流逝,年过去了,夏天悄然来临。漫山的花儿含苞待放,娇艳欲滴,往年的此刻,地里已是一片翠绿,麦苗早已露出地面一拃高,牛羊早已在山坡上小溪旁撒开了欢儿,可此刻山上不见了牛羊,地里仍是一片白茫茫。高原的风依旧透着丝丝凉意,仿佛也在为即将离别的人们而哀伤。

乡亲们无奈地把能变卖的都便宜卖了,卖不了的送给了不在搬迁区的亲戚朋友。三月,在一列列军车和客车的轰鸣声中,大家缓缓告别了生活了几百年的故土。洮河两岸的村旁道边,不走的和要走的人相拥而泣,哭声与车声交织在一起,泪水肆意地在每个人脸上流淌,那是对故乡深深的不舍。

唐三老汉,宛如一只失群的孤雁,孤独地折羽在黄土崖畔,形单影只。他望着渐渐远去的车队,心中五味杂陈,有对故乡的眷恋,有对未来的恐惧,还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无助感。

从那以后,唐三叔的身影,便长久地定格在临时搭建的草棚前。他的烟袋,成了他唯一的倾诉对象,吧嗒吧嗒的声响,在寂静的山间、风里回荡,仿佛是他与故乡默默的对话。他的屁股,似乎已与那块石头紧密相连,日复一日,他就那样呆呆地向着远方凝望。无电无水无屋,更没有一个能谈心的伴儿,可他依旧固执地坚守着,心里难受时,就低声唱几句自编的即兴“洮州花儿”:

“钢二两的四两钢

日子过的真孽障(方言即可怜)

野兔山鸡当邻居

地里不见庄稼长

唐毅 || 离 歌

活人变成哑巴了

对这月亮吼几嗓”

唐三叔似乎觉得:只要他还在,故乡就不会消失,那些美好的过往就还能寻得见。曾经,清晨的牛铃声,像清脆的乐章,唤醒了沉睡的村庄,那声音在山谷间回荡,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傍晚的炊烟,如轻柔的薄纱,袅袅升起,弥漫着家的温暖,每一缕炊烟下,都有家人等待的身影。还有那满山遍川一片片金黄的麦田,在微风中泛起层层麦浪,承载着丰收的希望,每一株麦穗都凝聚着他的辛勤与汗水。如今,这一切都只能在梦中找寻,成为了遥不可及的过去式。

守望的目光里,除了对家人在新家生活的想像,更多的是无尽的失落与迷茫。他害怕陌生的远方,害怕失去这刻在骨子里的熟悉,故乡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都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割舍不下。他担心在新的地方,再也听不到熟悉的乡音,看不到那片熟悉的蓝天,闻不到泥土的芬芳。他不知道未来的日子该如何度过,自己能否适应完全陌生的环境,这种对未知的恐惧,如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日子如白驹过隙,一日又一日悄然流逝。终于,在半年后的一天,儿子来接他,风尘仆仆地回到了这片故土。儿子望着父亲愈发消瘦、憔悴的身影,眼中满是心疼与爱怜,而在这爱怜之中,同样蕴含着对故乡一草一木、一壑一丘的无尽留恋。

他挨着父亲坐下,轻轻握住父亲粗糙的手,掐着手指,细细地讲述着新家的模样:“大,那边条件真的挺好的,房子宽敞又亮堂,电,水,电视,电话,都通到家里,咱们家 5 口人住三室两厅一厨的城里人的房子;15 亩地,灌溉方便得很,虽说头一年咱们没技术,可经过乡上干部,农技员等人的指导,咱家今年光种棉花的收益就卖了 1 万多,再加上这几个月村上打零工挣的到年底,”儿子停了停说:“三万元没问题。您就别再担心啦。来年啊,再承包个蔬菜大棚,加上乡上发的羊,鸡,我思谋着不要几年,咱们家会发生你做梦都不敢想的光景”。

唐三叔静静地听着儿子继续说道:“村上小学,卫生院,啥都有;街道上买馍,买面,买菜,买日用品的铺面也开张了不少;到县上去有公交车,一天好几趟,再说家家有农用车,摩托啥的。你要闲急了,就坐车到城里戏园子听秦腔起”。

老汉的大脑里一下子装不了儿子讲的这许多,手中烟锅中的烟早不知啥候都灭了。唐三叔就这样静静地听着,眼神从最初的怀疑与抗拒,逐渐变得半信半疑,而后又多了几分动摇,最后在儿子真诚的目光中,渐渐流露出一丝放心。他望着儿子,仿佛看到了生活新的希望。

然而,即便如此,他心中对故乡的留恋依然如潮水般汹涌。他想起自己儿时在这片土地上奔跑嬉戏,想起与老伴在田间劳作时的欢声笑语,想起邻里间互帮互助的温暖场景。这些回忆,如同璀璨的珍珠,串联起他的一生,让他难以轻易割舍。

但看着儿子期待的眼神,他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要迈出这艰难的一步。

在启程的那一刻,唐三叔再次深情地回望那片即将永别的故土,眼中泪光闪烁。他缓缓地抬起手,轻轻抚摸着身旁的老杏树,仿佛在与一位老友做最后的告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故乡的气息永远留在心底。

他知道,故乡虽已沉睡在水底,但故乡的山川草木,还有那些数不清的回忆,都将永远鲜活地存在他的心中,成为他灵魂深处最柔软、最珍贵的部分。而前方的路,尽管未知,或许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只是,这心中的乡愁,如同一根无形却坚韧的丝线,将紧紧缠绕着他,怀里揣着的祖先坟上的那掬黄土将伴他走过余生的每一个日夜。每一阵风过,每一片云飘,都可能勾起他对故乡无尽的思念,那是他永远无法忘却的根与源。

初稿2010年4月18日于临潭

修改2025年7月1日于临洮

作者简介

唐毅,男,曾在甘南数地宣传部门供职,己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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