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云海
太行山的云海,升腾起来了……
起初,只是山涧里浮起几丝若有若无的薄岚,像是大地沉睡中均匀的呼吸。继而,岚气浓了,汇聚成乳白的流波,顺着千峰万壑,无声地漫溢上来。那不是飘,是涌,是涨,仿佛整座大山正将积蓄了一夜的清冽,都化作这浩荡的潮汐。群山的峰峦成了岛屿,成了舟楫,在乳白色的静默里浮沉。那浩瀚的白,是那般纯粹,淹没了所有琐碎的细节,只留下最磅礴的轮廓,像一幅刚刚铺开、墨迹未干的巨幅山水。
这静默,便是一场视觉的洗礼了。山里人是不讶异这“虚空”的,反倒觉得这是一种馈赠。尘世的纷扰与声响,被这无边的白温柔地吞噬了,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了呼吸,只剩这云,与亘古的山岩相对。云絮游走在悬崖边,缠绕着倔强的古松,那松针的墨绿,便在这流动的白里,时而清晰,时而隐没,成了一幅活着的墨戏。那景象,不像是映入眼帘,倒像是映入了时间的深处。这太行山,经历过多少烽火狼烟,看惯了多少人世沧桑,而此刻,它只是坦然地、宽厚地接纳着这一场云的拥抱,任它将千年的沟壑与伤痕,都抚平成一片温柔的梦境。
于是,心神便不由得被这云海摄去了。我想起那位画雪景的僧人,笔下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那空寂,是冷的,是遗世独立的。而太行的云海,它的空寂却是温润的,是饱含生命力的。它让我想起远游的仙人,驾着鹤,乘着云,往来于天地之间。这太行云海,不也正是如此么?它在少年眼中,是神话的起点,是腾空万里的壮志;在中年人的望眼里,是浮沉的隐喻,是归于平淡的释然;若是一位白发老翁,拄着杖,立于崖边,看着这岁岁相似的云来云往,他看见的,恐怕已不是个人的际遇,而是这天地自成文章、不言不语的至理了。
我喜欢这太行山的云海。它浩浩汤汤地,漫过层叠的、青灰色的岩壁,漫过顽强长在石缝里的荆棘,漫过由岁月冲刷而成的峡谷。它浸润着这庞大山体的每一寸肌理,那是一场宏大的叙事,是永恒的空间与这巍峨造物最深邃的凝望。晨风顺着山脊吹来,推着云浪,掠过我的衣袂,漫过脚边的岩石,在深谷里翻卷。这不像是一场表演,倒像是一场不期而遇的、庄严的盟约。它像一位从太古洪荒走来的、沉默的智者,只在你面前,用这最浩瀚的“白”,静静地,展露那些只有天与地才知晓的奥秘。
中国人对山水是有深情的,而这太行山的云海,尤其能荡涤人的心胸。它浩瀚,让你觉出自身的渺小;它静谧,抚平了一切心头的褶皱;它纯净,仿佛能过滤魂灵。它不像朝霞那般绚烂夺目,不像午阳那般炽热坦荡,也不像夜空那般神秘幽邃。它就是它,浑浑莽莽,虚而不空,静而不死,只是从容地、一遍遍地昭示给这山里的一切——天地,开了。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的诗句,用在这里是再贴切不过了。只是太行山并非他笔下的终南,这里的云,是一种雄浑的、蕴藏着力量的磅礴。你可以想见,待这云潮缓缓退去,日光从云峰的缝隙间刺下,照在湿漉漉的岩石上,山峦会重新显露,棱角分明,仿佛刚刚被造化重新雕琢过一般。那将是一幅属于北方、属于太行的、既苍润又刚劲的画卷。
静对这太行云海,人便仿佛也化成了这山的一粒石子。那翻涌不息的云浪,那渺茫空阔又蕴含无穷生机的境界,它包裹着每一个观者的魂灵。人们因这云而息心,随这云而致远。那一舒一卷,一聚一散,不单是为远方的风景添了壮丽,更像是为这沉雄的山脉,注入了一股流动的、天地的元气。我知道,在这云海之上的诸多峰顶,在别的观景台上,定也有我的朋友,我的乡人,正望着这同样的、浩瀚的白色。我们不曾相约,却在这共同的静默里,获得了无言的慰藉。
直至云海渐薄,终至云开,这太行山清晨的怀抱,才将我轻轻送还人间。